她的部分上半身在厕所内,她的下半身横亘在走廊上与洗手间里,外面站满了探头张望的人,他们哄闹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她躺着,想着,自己的衣着应该是整齐的。可是,终于有人来使着劲将她扶起来了。
年轻的女乘务员搀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反复地吼着让聚拢过来的人群散开,以给她稍微新鲜流通的空气。然而她是怎么也站不住的,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双脚正踩在平地上。将全身的重力都倾在女乘务员身上,身体又下滑着。耷拉着眼皮,眼前是一条条晃动的黑影。不知是哪个乘客向她让出了自己的小凳子,女乘务员扶着她让她坐在放到狭窄走廊里的小凳上。
祁安无力地靠在关紧了的厕所门上,微闭双眼的脸庞向上迎着白光。感觉到有人拿出手机来对着她拍照,又被赶来的男乘务长制止。
听不清他们都嘘寒问暖了些什么,她只是暗想着要赶紧恢复过来。然而坐了好久,她才可以勉强从凳子上起来。再无更多的力气去回应周围的声音,她自顾自地转身打开厕所的门,小心地弯腰去捡起掉落在里面的手帕和包装完好的纸巾,起身,去正对面的洗漱间,用冷水洗脸,将手帕打湿了擦脸擦衣服擦裤子。两只手都被磕破了皮,沾染了锈污,后脑脸上却是毫无损伤,只是及腰的金色长发有让她感到恶心的感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上的棒球帽还是牢牢地戴着的。她拿下棒球帽,用湿手帕擦头发。
她跟他们说自己没事,只是恶心想吐。他们说可能是因为车厢人拥挤空气流通太差造成的,他们命令式地强烈要求她去到已经撤了膳的餐车。
她慢慢地走向自己所在的座位,女乘务员紧紧地跟在她身后,通道旁的所有人都在抬着脸看向她,似在向她行着注目礼。座位上,靠着壁板的电脑包前,放着她的衣服、书本和插着耳机的手机,小男孩安静地坐在边上,仰着头看着她,几乎小心翼翼地,好似生怕自己的一个细微表情变化都会使得她病情加剧。
她只是拿了那三个,站着检查着手机和夹在书本中的书签,它们全都安然无恙。女乘务员背着电脑包走在前面带领着她去餐车,她告诉她,她的行李箱会叫人帮忙拿过去的,她是不必担心的。
慢慢地穿过好几节车厢,高抬腿跨过横亘在走廊中央的好几条熟睡了的腿,开了锁,进入到坐了几个领导似的男乘务员的餐车里,她坐下,趴到桌面上。
女乘务员为她送来一杯热开水。他们跟她说她也是可以躺下来休息的。他们称呼她为小姑娘,问她这么晚了是要去到哪里,她顺着他们的问话,说是学校放假了,回温州的家……
抵达温州时依然可谓正在黑夜里,她的行李箱并不在她的身边。她逆着原来走来的方向,以为行李箱仍在原来的床底下,到时却发现并没有。凭着记忆中的样貌,她去找那个一直小心帮扶着自己的女乘务员。见到她时,她正满面精神地站在车厢的出口处。
祁安背着电脑包拉着行李箱,站在地下出口通道的上方,转头看着在黑夜的灯光里静止着的长形列车。里边依然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紧裹着衣服,缩着被冷风吹冻的脖子……
生命的形成并非不易,然而,生命的成长却必然是艰辛的,而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体验感受以获得成长的过程。如此,成长的过程中有幸遇上的帮助,或大或小,或观点或实物,都是值得感恩的。作为人类社会的一员,个人是不应该拒绝去帮助与被帮助的,就像不应该拒绝去爱与被爱一样;作为地球生命的一个组成,生命的万物应该是平等的,对其它物种的包容源于对生命形式的感动与尊重。
对个人苦难的彻骨领悟,若能转化为对他人施予有度的而更多静而不喧的关怀,不持偏见亦不偏执地自负自怜,不以己悲揣度人之不幸,亦不身居高位地睨以同情眼光……只是让它们发生,并在可能时向他们发出力所能及的帮助,这该是对人类命运本身的怜悯。然而,若理解只能成为一种奢求,就且选择已在最低限度的尊重吧……
这一车子的人,祝福你们好运,还有那外边的人们……
☆、梦幻泡影
那夜,祁安住进了铁道边上的一个钟点房床铺,洗澡换衣浅睡,天光彻亮时挤上公交车出市区去客运站,转乘巴士出严格意义上的温州市去下属小市的一个客运站,再次搭上公交车去往祁连山下小镇里的客运中心。
在小市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处,车辆停滞超过二十分钟。长逾两公里的送葬车辆与接踵徒步者缓慢行进,斜穿而过。四个方向的中心处唯一呈现动态的就是那缓慢流动的黑色长队。长队的领头,是齐全的一队西游记主角装扮的艳丽光鲜,连跳脱的行走身姿与静坐行进的红白组合都再现得淋漓尽致。其后两人高抬的巨幅遗照中,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高龄老人。她耳机中的嘹亮音乐,还是盖不住车外的锣鼓喧天。
到达小镇时晌午未尽,天朗气清,将近年关的小镇依然难免几分冬日里特有的萧索。她只觉得天空很高,碧蓝如洗,没有云,正当头顶的金灿灿太阳离得很远。看着远方兜住楼群的山际,她拨出一个电话给祁贺山,说自己即将到家,并请转告阿嬷。那边声音嘈杂,他的语气听起来似接了一个陌生电话,而她几乎从不作赘言。
她将行李搁置在街边的米店里,在自助取款机处用绿卡取出一千四百块钱,没有查询余额,转而进入另一条街上的菜市场。想着家里该是有自酿的红酒的,并不用买。
胡萝卜、白萝卜、西芹、花菜、西兰花、西红柿、包菜、香菇、大白菜、黄豆、紫菜、葱、生姜、大蒜、香菜、芥末、盒装豆腐,苹果、雪梨、葡萄、香蕉、奇异果、草莓、瓯柑、干龙眼、红枣、一个榴莲,带鱼干、大黄鱼干、乌贼干、虾皮、白带鱼、章鱼、小黄鱼、海蜇皮、蛤蜊、泥螺、蛏子、血蛤、虾蛄、毛蟹、鸭舌、猪排骨和一直前蹄以及猪皮猪肝,熬制猪蹄的搭配好的干制小补品,橄榄油、酱油、醋、盐、味精、白糖,窄版挂面、索面、粉干、通心粉、面粉,肥皂、香皂、洗衣粉、洗洁精、卫生纸、三双棉拖、三双棉袜、一把刷子、一个打火机、两封火柴。这些全是她顺着次序用买下的实物在脑中列出的购物清单。
卖日用品店的老人是她认识的。那个开在菜市场口的小店在她上小学前就已经存在,几十年过去了,那个老人依旧那副摸样,好像从未老去,当然也没有变得年轻。她把买来的东西陆续搁进她的小店里,然后去到街上招徕一辆能够开到祁连山上的面包车,并请司机跟着她进菜市场帮忙把买来的东西搬出。
中年司机仍旧是那个她好几年前就记住了的常开往祁连山的男人。他为人豪爽,带着领受山野熏染的粗犷性格,二话不说地欣然同她前往。他打趣她那可是办酒宴的排场。她仍是说,山高路远的,购置不便,只好一次性多储备一些。她又从米店取出自己的行李,并自己搬出一袋八十斤的大米放进车里。
经过半个多钟头的盘山公路,到达祁连山时,已在下午的界限内。
三间套三层联排的十逾米高楼,阳台上下皆是门窗紧闭。成群的鸡鸭涌入遭到破坏的院墙篱门内,在门前的大院子里堆积出致使踏脚困难的秽物来。
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至门口后,才站在屋前的大院里,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大喊出声,以明宣自己的到来。最左侧的二楼上传出熟悉而年迈的应答声,是她的阿嬷。
她站在房前的原地,放远着视野,看向与祁连山相隔着幽深大峡谷的对面一座人居狭长高山,那座高山的基底处正在被打通一条高速隧道……
满头黑发,依然不曾掺进半缕银丝的阿嬷上来将她的双手握住,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她回来就好,并就她中午的吃饭事宜不断提出来问题。她头发蓬乱,已然长时间没有经过细致地打理,衣服穿得臃肿,脸上满是老年斑,双眼浑浊。祁安伸手拿下她头上的一根枯草,将她拥抱。她说自己的眼睛坏了,眼前的她看起来是有两个人影的。祁安问她吃午餐了没,她只是回答说早饭吃得晚。
也许是闻到了新鲜的气息,在楼上午休的二叔也下楼来,以自己的方式发出欢喜之情。他下巴上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胡髭。二叔因年幼荨麻疹时生病不治,五岁后的半百多年来没能说出过一句话,也没能听见过一句话,亦不会正规的手语,大半辈子都呆在祁连山伴在阿嬷身边做着自给自足的农民,一年前的压迫着视神经的脑部囊肿手术彻底削弱了甚至是剥夺了他的劳作力量,成为一个干不了重大农活而多时歇农在家的山人。二叔看着她,盯着她绕上一整圈,将她上下打量着,大笑起来,笑弯了眼睛,不停地向她比划着双手,嘴里是单音节的他自己的念念有词。他将她放在门外的东西,包括着她的行李箱到大米,全都搬进三套房子一楼毫无阻隔地联通的前门大厅里来,并以大声的咕哝表达着他个人的兴奋。整栋房子里,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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