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棽对此一概视而不见。他本身就不甚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如今更是把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挤不出半点空闲。偶尔歇息片刻,脑子里也只有母亲跟盛林。外人如何看他、如何想他,晏棽全然不放在心上。
返校后,晏棽依然住在盛林的公寓里。他近乎偏执地盼望盛家人能够尽快找上他。无论威逼还是利诱,他只希望能得到对方的一点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幽暗死寂的深海,波澜不兴。
这天下午有一节实验课。晏棽自从回来后没睡过一天好觉,拿着一排试管下楼时大脑短暂晕眩,脚下踩空,连人带试管一起滚下楼梯。
晏棽的手被摔碎的试管扎破,脚踝也崴了。他的左脚踝之前在陈拓家便扭伤过,这次又损伤一回,当场便无法站立。
同学连忙把晏棽送到校医院。医生见晏棽精神不太好,处理完伤处又给他注射一针安眠剂。
晏棽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沉沉入睡。这一觉直到夜幕深沉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床前有个人影。
晏棽瞬间翻身坐起,一把握住那人的手,“盛林!”
徐鹏辉嘴巴张得能塞下颗鸡蛋,满面惊恐瑟瑟发抖,“救命!你可别害我,盛林知道会杀了我的!”
晏棽尴尬得面颊微红,忙撒开徐鹏辉的手,低头道过歉,问他,“你怎么来了?”
徐鹏辉这学期也在实习,没有重要的事通常不回学校。
听到晏棽问他,徐鹏辉瞪着眼打量晏棽被包扎好的手掌与脚踝,“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折腾死。”
晏棽没有反驳,沉默了很久才又问:“盛林他,还好吗?”
徐鹏辉看了晏棽一阵,叹口气,把带来的晚饭拿给晏棽,“比你好一点。起码没动不动就自己摔跟头。”
那天助理把盛林接走没有回秀春苑,而是带到了盛家先前在市区的住处。两层楼的小别墅,俨然变成了囚禁盛林的牢笼。不止里里外外都有盛佳敏的人看守,别墅内所以信号网络尽数掐断,连电视节目也无法接收。
唯一稍好一点的消息是,盛佳敏平素便事务繁忙,再加上盛林打伤程进,程家急不可耐地纠缠上来,盛佳敏忙于与程家应付周旋,除了刚见到盛林时怒不可遏打了他一巴掌,之后还没怎么在别墅露过面。
“盛林回来这些天,盛阿姨就允许我见过他一次。那边人多,看得太严,连话都不太好说。”
徐鹏辉催促晏棽多吃饭。晏棽强吃了几口,胃里便觉得满了。
徐鹏辉叹气,“你这样怎么行。盛林千叮万嘱要我多照顾你。他出来要见你瘦成这样,还不得骂死我。”
晏棽强撑着好歹吃下小半碗,实在塞不下了。
吃过饭徐鹏辉把晏棽送回公寓。临走时说这两天他还会想办法再见盛林一面。
晏棽交待他一定不要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盛林。徐鹏辉含糊地答应下,略坐一会儿便走了。
过了一夜,晏棽的脚踝肿得更加严重,走路只能靠单脚蹦来蹦去。在公寓里歇了两天,每餐只能吃油腻的外卖。晏棽干脆把早餐省掉。醒了便在床上看病例、整理实验数据。饿得实在受不了才吃一顿。
第三天早上,晏棽正对照讲义和主管医师的医嘱,试着独自给一个病号开处方,不经意间听到门铃响。
晏棽行动不便,穿好外衣再挪下床便花了点时间。门铃又响了两声。晏棽刚扶着墙壁走到客厅,听到门外似乎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
心脏忽然跳得像要撞出胸口。晏棽顾不得脚踝的伤,一瘸一拐地扑到门边,猛地拉开门把手。
门外站着一个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子。
晏棽的一颗心猛地跌落谷底。但他旋即又是一惊,迟疑地喊道:“林叔叔?”
林静池死死盯着晏棽的脸,手中的早餐袋子坠在地上。
七十一
晏棽震惊过后马上回过神,拾起掉在地上的早餐袋,将林静池让进房间。
林静池却好似丢了魂一般,站在原地紧盯着晏棽的脸半天不动。晏棽跟他问好,他也全无回应。
这情形有些出乎晏棽的预料。林静池若是代表盛家人来解决自己这个麻烦,哪怕如盛林所说,他的父亲生性温柔沉静,也不该是现在这种反应。
晏棽心中犹疑,反而不太敢确定林静池来这一趟究竟是什么目的。往另一面想,或许林静池还不清楚他与盛林的关系。毕竟徐鹏辉向晏棽提到过,林静池身体不好,最近一直在医院疗养。盛佳敏倒也极有可能将盛林的事都瞒住他。
晏棽又喊了几声林叔叔,林静池才终于捡回些许神智,依着晏棽的指引坐在沙发上。晏棽赶忙去泡茶。他刚才走得急,脚踝钻心般疼痛,只能用脚尖支撑着身体勉强往前拖着走。
林静池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晏棽跟前,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沙发上。
晏棽忙要起身,“林叔叔,我没事…”
林静池一手按住晏棽的肩膀,忽然矮身单膝跪在地上。
晏棽大惊失色,“林叔叔!”
林静池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惊人。他不理会晏棽的惊讶与混乱,径自伸手握住晏棽受伤的脚踝。手指捏了捏伤处,技巧娴熟地为晏棽擦揉按摩。
晏棽满心疑惑都被隐约的不安代替。
林静池按了一阵,低着头轻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虽是责备,语气中却依稀含了一丝关切。
晏棽心头微动,抬眼仔细看他。
眼前的林静池,比杂志硬照上的他憔悴一些。面庞苍白,似是略带病容。左边眼角有一道细长的疤痕。鬓边亦有零星白发。但皮肤仍紧致细腻,显然平日的调理与保养都极精心。
五官除却眼睛,确实与盛林没有太多相像,但也确实是个极为英俊,或者说极为俊秀的男人。
即使人至中年,身体病弱,也仍然芝兰玉树风采不减。
不像自己的母亲,差不得年纪却已撒手人寰。生前忍受病痛之苦,连容貌都早早失去了年轻时的光彩。
晏棽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模糊不明的情绪。他转开头不再看林静池,也没有回他的话。
林静池并未在意。他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又问道:“…晏棽。是吗?”
晏棽这次立刻回他说是。
林静池的手紧了一下,接着问:“你妈妈…她…是不是也,也姓晏?”
晏棽以为盛林曾向家里人提过自己的母亲,便回说自己的确是跟母亲姓的,并说了母亲的名字。
林静池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握住晏棽脚踝的手轻微地抖动一下。紧接着又如无其事继续为晏棽按摩,一边又问:“她…我是说你妈妈,她这些年,还好吗?”
这话问的颇有几分蹊跷,不似一句随口的客套,反倒像是在询问故人的近况。晏棽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提起母亲,他不受控制地有些心神恍惚。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回话说:“我妈她,已经过世了。”
林静池蓦地抬起头。眼中翻涌过无数难以描述的情绪,最终都凝作错愕、惊诧,和满满的难以置信。那张沉稳柔和,宁静的仿佛湖水一样的脸庞,甚至现出一线转瞬即逝的扭曲。
晏棽被林静池的眼神刺伤,心口袭过剧烈的痛楚。他比谁都希望母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陪在自己身边。可惜这样的奢望,永远不可能再实现。
晏棽挡了下眼睛,轻声说:“我妈…是半个多月前走的。突发性脑溢血。”
林静池喘了几口气,静默一阵,轻轻放下晏棽的脚踝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林静池暂时离开。晏棽的情绪缓慢平复,这时他才觉出一些不妥。林静池的言行太过超出一般人的模式范畴。晏棽猜不透他的用意,只能小心应付。
过了十几分钟,林静池走出卫生间。他眼角似乎微微有一点潮湿,但神情温雅平和,与他在家庭相册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林静池与晏棽又聊了几句,之后便照顾晏棽吃早餐。中午还留下来亲手给晏棽做午餐。
晏棽无法心安。等过午林静池离开后马上给徐鹏辉去了电话。果然徐鹏辉昨天又见到了盛林,顺便把晏棽受伤的事也说了。徐鹏辉粗手粗脚不会照顾人,又要忙着实习,很少能顾上晏棽这边。盛林当时便说会找个人照顾晏棽。徐鹏辉也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自己老爸请了来。
“我的个乖乖,盛林可真会玩儿。我还以为他顶多就是出钱给你找个生活助理呢。”徐鹏辉啧啧感慨,转念又纳闷道:“不过盛林整这一出到底是为什么啊?林叔叔刚出院没两天。盛林跟你这档子事大家伙可都瞒着林叔叔呢。盛林被他妈关着,也都骗林叔叔说是他跟人打架闹得的。就怕林叔叔知道了会受刺激。盛林倒好,上赶着让你们两个见面。他就不怕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到他爸耳朵里啊。”
晏棽挂断电话,一个人坐在床边想了许久。徐鹏辉不理解的事,他多少理出一点头绪。
在一起后盛林曾经提过,跟盛佳敏的激烈极端相比,林静池的性情更平和,也更具有包容性。他有意无意给父亲提及一些有关同性恋情的新闻报道,林静池都没有太大反应。
那时盛林便曾开玩笑说,如果哪天必须要出柜,一定得从林静池这边入手。
如今事态突然恶化至这一步。或许盛林仍然抱有一线希望,想从林静池身上找到突破口,给两人寻求一点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