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祁把人带来了,就非常有眼色地借故退开,他晃了晃手机,“我去打个电话。”
杜修坐在一块倒塌的墙垛子上,一脚搭在旁边看不出原样的遗迹碎石堆上——这一度震惊世界的玛雅古城遗址此刻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恐怕还比不上一个能让他坐得舒服的沙发。
他看起来太疲惫了,浑身上下除了脸勉强算是干净的,身下没有一块不带着灰的,脏兮兮得就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一样,就连原本时时刻刻都锐利的目光都被磨平了棱角,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风尘仆仆。
严钧走过去四下找了块高度适宜,还算干净的石墙不拘小节地抹了两把一屁股坐下来。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微微倾身看着杜修说:“我说杜修,这么多天,你不是一直就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躲着吧?”
杜修抹了把脸,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是啊。”
严钧一拍大腿,真心叹服:“你行,你怎么没把自己折腾死呢?”
“这算点什么,”杜修淡然一笑,配上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有种说不出的落拓不羁,“比起我当兵的时候在越南边境跟毒贩子们捉迷藏,这还不算穷途末路呢。”
严钧咬了咬牙,强忍着上去照脸给他一脚的冲动,他伸手指着杜修破口大骂:“你他妈就逞英雄吧,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们来了再说吗?你非得自己一个人往这深山老林里钻?你是嫌自己活太长吗?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杜修平静地看着火冒三丈的严钧骂完最后一个字,才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国安那头追我追的紧,我也不耐烦再那么东躲西藏下去了,就干脆进了丛林。反正迟早要进来。”
他顿了顿,几不可闻地补了句,“而且落落被抓走这么久了,我真的很担心她。”
严钧盯他半晌,才慢慢出了口气,盛怒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他长叹一声,“事情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也没什么不能和我说的了吧。”
“嗯,的确没什么好瞒的了。”杜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块被雨水经年冲刷的无比圆润的石块在手里一抛一接,面上是一片风平浪静,“其实我是军方安插在杜家的卧底。”
严钧:“……”
他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听到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还是有种想打人的冲动怎么办!
他忍不住面带嘲讽地笑了,“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卧底卧成了黑老大的。”
“我本来也是杜家的人,而且说卧底也不太准确,到了后期我全盘接管杜家之后我和军方的关系就更倾向于合作了。只不过相比真正的合作来说,我更没有人身自由一点,再加上近几年我因为CR的事情动作频频,上面早就防着我了,这次我没打招呼就出了国还‘抗旨’不回可以说是彻底挑战了他们的底线,所以上面才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抓我,打算来个杀鸡儆猴。”
严钧皱眉,“那你以后怎么办?杜家以后怎么办?”
杜修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快若流光般划过一道暗色,眨眼间又归于沉寂,他低低地笑了,对自己的打算避而不谈只是说了说杜家,“只要杜家懂得收敛,上面暂时应该不会伤筋动骨地动它,要知道现在道上有杜家压着还算老实,一旦杜家倒了,绝对又是一次翻天地覆的大清洗。乱起来可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严钧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句就能被带跑的人,“那你呢?”
杜修抬头,目光和对面的严钧铿然相接,两人俱是寸步不让。蓦地,杜修笑了,“我?你还用担心我?我当然是退居二线过我的清闲日子了。”
他爽朗一笑,一身的正气和匪气各占半壁江山,让他有一种极度矛盾又极度致命的魅力。
“到时候还要靠你你们两口子接济了。”
严钧不屑地嗤笑一声,“行啊,到时你就和吴琼就‘保镖头子’这个职位竞争上岗吧。”
杜修也跟着笑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这才缓和了。
严钧一条腿搭在膝盖上,也不嫌脏地往后一靠,好整以暇地问他,“不扯那些没用的了,到时候真和CR交火了,你打算怎么办。”
提到这个杜修立马坐直了腰,腿也收回来了,那些浮皮潦草的疲惫委顿眨眼间褪了个干净,整个人像一杆插在废墟里锐气冲天的方天画戟,“你们没来的时候,CR基地周围的防御等级还没有这么高,我偷偷在外围摸过两圈,据我判断,落落要么被关在东南角的囚房,要么就被关在西北角的……实验室,就这两个地方。”
严钧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咂咂嘴,“这完全是两个方向啊,到时候想互相支援都来不及。”
“不用支援,”杜修摇头,“国际刑警们肯定早就把主意打到实验室上了,你到时候就跟在他们后面,让他们冲锋陷阵就好了;至于囚房那头我去,你也不用担心,真打起来,没人会把注意力放在一堆等着用来做实验的犯人身上,我到时候把人一放,趁乱救人。”
杜修没问他愿不愿意帮忙,严钧也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这是他们认识十年的默契。
他说的很容易,严钧虽然隐隐觉得到时候不会这么顺利,但又找不到能反驳的地方,只能嘱咐他说:“万一到时候找不到人,你不要乱走,我们会和一起找。”
杜修痛快地答应了。
之后严钧让陆祁的保镖拿来了带给杜修的生活必需品,几人也没再多说什么就分开了。
严钧和陆祁并肩在前面走,保镖们不近不远地坠在后面。
穿过树冠的阳光碎屑般纷纷扬扬撒了并肩而行的两人一身,陆祁突然出声说:“到了战场上记得保护好自己,别傻乎乎地冲锋陷阵,别忘了,你就是个文职。”
严钧原本低着头专心致志走路,听到他的话人忍不住飞快地看他一眼,眼角眉梢隐隐带了点调笑地意味,“你不是装正人君子吗?怎么还偷听。”
陆祁不满,“我老婆在荒无人烟的小树林里跟一个明显不是那么直的男人说话,我听一听不应该吗?”
百年老陈醋的醋缸盖子一不小心开了,那酸味直接能飘出二里地去——严钧忍笑,“应该应该。”
陆祁面色稍霁,不过看那样子还是强忍着老大的不愿意,半张脸都黑了,“陈落有杜修自己去救,你就在旁边打打辅助,看他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上去给他回回血就好了,咱就算仁至义尽了;还有,途中要是遇到了庚金,别管别的赶紧跑,用不着你替天行道,自然会有人去收拾他;要是碰到了那个丧心病狂的老变态,你别犯那个‘死于话多’的毛病,上去一枪把他弄死就完了,谁知道他能搞出什么不正常的阴招……”
严钧停住脚步微微仰头听他难得絮絮叨叨的嘱咐,不甚清晰的光线不是很能照清那张第一次见面就足够吸引他的英俊的面容,可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温暖和平静。
每次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喜欢他了,他总能让自己克制不住地更爱他一点——三十年的仇恨,一万多个日夜的追索,他一直在黑暗中苦苦寻求痛苦和厄难的源头,到现在最后一层大幕终于要拉开,他却在两厢选择中,把刻骨的仇恨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
恐怕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他在探求真相和报仇雪恨这件事上有着更不死不休的执念,他这十多年来昼夜不停地奔波忙碌等的就是今天,一个真相大白的,令他所有付出都有了价值的,终结。
可现在,他突然不想问了,那些埋没在时光和鲜血中的过去他不想知道了。就仿佛一夜之间他就看开了,鲜血淋漓的种种过往都如过眼烟云,不重要了。
可是严钧知道,怎么可能不重要呢,那是一根不拔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刺。只是相比于那根一想起来就会隐隐作痛的刺,他的安危和他们的未来才是他最不能拿去冒险的,至于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遗憾,仿佛对他来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严钧突然伸手在他那刀锋般的长眉上一拂而过,目光灼灼看着他的眼睛里藏着一池波光荡漾的清水,“历来只有反派死于话多,我又不是反派,你担心什么?”
陆祁抓住他的手,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你别给我出幺蛾子听见没有,弄死他就完了,咱们回家好好过日子,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严钧反手握住他的手,满满的笑意从他眼角眉梢中溢出来,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流光溢彩。
陆祁却像视而不见一般不依不饶地握紧他的手,“赶紧答应我!”
严钧凑过去,在他唇上一触即分,“好。”
得到了他的保证,陆祁这才放下心,重新拉着他的手慢慢往外走。
两人并肩走了很久,陆祁突然说:“之前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恐怕这次,我要失约了。”
严钧一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Z一门心思要杀陆祁,他在自己身边只会让自己更不安全。他的手紧了紧,之前一直坚定的心思克制不住地动摇了。
真要把陆祁一个人放在营地里,他是绝对放心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