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钧这句话说得利落干脆落地如惊雷,听在康明文耳朵里简直振聋发聩,他像是被这道雷劈了一般呆住了,半晌才喃喃地说:“……你说什么?”
“哦,对了,”严钧一点也不想给他缓冲的余地,“那个一直资助你的人就是王宁。”
康明文彻底惊呆了,他有些惶惑地看向严钧,嘴唇抖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整话。突然,他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汲汲皇皇地说:“你胡说!他一定是心有愧疚!要不他干嘛资助我……”
严钧干脆懒得搭理他的自欺欺人了,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和愚蠢。
康明文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委顿在椅子上。
严钧看着他迷茫的脸,微微眯了眯眼,突然冲着压着他的保镖一摆手,“放他走。”
两个保镖和康明文同时一愣,保镖去看坐在一旁的陆祁的脸色,康明文则打起点精神一脸怀疑地看向严钧。
陆祁见他们看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然后就事不关己一般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保镖立刻心领神会地松开手,跟他们老板一样跟没事人一样目不斜视地在一旁等着。康明文左右看看,最后很是不解地看着严钧说:“你费那么大力气把我抓了,现在又要放了我?你不打算替王宁报仇了?”
“我乐意,你管得倒宽,”严钧翻了个白眼,“再说了我干嘛要给王宁报仇?他是我爹吗?”
康明文沉默良久,才说:“你确定?”
“少废话,”严钧不耐烦地一摆手,“要滚快滚,等着我让人把你扔出去吗?”
康明文一皱眉,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可当他走出了大门,事实告诉他,他刚刚满心防备到后背都湿透了纯粹是瞎担心,严钧是真的放他走了。
然而在这大仇得报后的第一午后,康明文站在阳光里,却没有想象中如释重负的痛快,反而满心满眼是无处可去的茫然。
甚至都搞不明白一直支撑他往上爬的仇恨是对还是错了。
他比报仇前更迷茫了。
康明文走后,严钧走到陆祁身边问他:“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放他走?”
陆祁则是满不在乎地晃了晃杯子,“对于康明文那种爱憎分明的人来说,恩将仇报的愧疚,可比直接杀了他要痛苦得多。”
严钧满意地笑了,“你猜他得知了真相之后会做什么?”
陆祁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垂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往后一靠,微微仰头冲着严钧晃了晃透明的玻璃杯,那潇洒恣意的姿态就像他杯子里装的是顶级红酒而不是白开水一样,“来一杯?”
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一定早有准备,严钧也不多说,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翻了个白眼,“白开水有什么好来一杯的?”
陆祁也就是逗他一句,他扭头对旁边站着的两个保镖说:“听听他现在在干嘛。”
严钧:“……”
他什么时候在康明文身上装上窃听器的!
老板下令,那边立刻有人把窃听装置抬了进来。不得不说,陆祁出品必属精品,这音效简直不要太好,连康明文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都能听见。
陆祁看出来他在想什么,非常自然的植入广告:“这是我投资的一家电子公司的最新产品,声音再调大一点连他心跳声都能听见。”
“……”严钧抽了抽嘴角——不就是咚咚咚嘛,有什么好听的。
康明文那头一直没传来声音,陆祁也不着急,还是老神在在地喝着白开水。
不过康明文到底没让两人失望,也就五分钟不到,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听到康明文压抑又低沉的声音。
“老师。”
严钧的头皮就是一炸,现在他一听到老师这个词就有点敏感过分,心说不是吧,又是他?
紧接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沧桑又邪性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设备里传出来,“我的孩子,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康明文的呼吸一顿,并没有接话。
那位动不动就要强行出场秀一圈存在感的“老师”似乎也从这样的安静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原本温柔的有些诡异的语气瞬间淡了下来,像是撕下了一层粉饰太平的虚伪假面,“怎么,不高兴?”
“我只是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父母被杀的真相呢?”
“哦,”Z了然,“看看来你这是知道了?”
他不甚在意地说:“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亲手杀了你的父母这难道不是事实嘛?”
康明文的声音有些焦躁,“可是——”
“可、是?”Z冷冷地重复这两个字,那扑面而来的阴冷见缝插针般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可是什么?别人的一点迫不得已就让你连血海深仇都忘了?我是这么教你的?”
他毫不留情地叱道:“狼心狗肺的东西。”
康明文没有说话,良久,他才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充斥着自嘲,失落,悲哀,只是听着都让人觉得堵得慌,“狼心狗肺——”
“您说得对。”
Z就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异常一样,或者说,他对他的态度毫不关心也浑不在意,只是吩咐道:“尽快回墨西哥,我不养废人。”
康明文:“老师,我想好好想想,想清楚。”
“随便你。”Z丢下一句,就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不辨喜怒。
此时,无论是监听的人,还是被监听的人都知道,康明文已经彻彻底底地沦为一个弃子了。陆祁已不欲多听,他直截了当地站起身吩咐底下的人说:“把他给我抓回来,让他开口。”
他又补了一句,“方法不论。”
一旁,严钧望天,“我前脚把人放了,你后脚就拆我台?”
陆祁挑眉,“你介意?”
严钧:“……”好吧,其实并不是很介意。
两人开车回了陆祁的别墅,一个在家用睡觉治愈自己,一个在书房解决还没有弄好的公司事务。晚上的时候,一吃完饭,陆祁就接到了保镖的电话,说是康明文松口了。陆祁和严钧又开车去了保镖说的地方,下车一看发现是个小仓库。
严钧一挑眉:“我就不进去了。”
陆祁点头应允,指着车载电视说:“这里能看见。”
他给严钧调好,就下了车。走过去一进门,就看到康明文面色惨白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身上那件薄薄的衬衫已经被汗湿透了,躺在地上的样子就跟一条离了水濒死的大鱼一样,奄奄一息。
严钧透过显示屏,目光定定地看着里面被打落泥招,形容狼狈不堪的康明文,一张脸上面无表情,连一丝一毫的动容都欠奉。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康明文冒着冷汗勉强支起身体仰头看着那个眼中连半点波澜都没有的男人,许是四肢百骸的痛楚撕裂了他那所剩无几的自尊,就连这样屈辱而卑微的姿态他竟然也能坦然受之了,他苦涩一笑,“也是,你那样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人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
如果康明文现在能看到严钧的表情,就会发现,这两位此时脸上的表情简直别无二致,俱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可是我记得,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那副仿佛别人对你只有谄媚奉承的份儿的样子,就像,就像,”他深深吸了口气,有点悲哀地说:“就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你低头折腰,强大得足以让所有人都闻风退避。”
仓库外面坐在车里的严钧听到他这段话轻呵了一声,摇了摇头往后一靠,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的成长会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吗?学生时代来自同龄人懵懂又中二的轻视,长大成人来自社会的漠视和怜悯,一路走来熙熙攘攘擦身而过的人流中每一个稍显轻蔑和同情的眼神,都在这个相貌堂堂又才华横溢的男人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上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痛恨甚至厌恶这种无法选择的命运,自觉自己站在被世界抛弃的背光而遍布青苔的角落,然而不可避免的,那种光满万丈受人敬畏的人既让他自惭形秽又忍不住像趋光的飞虫——本能的被他吸引。
归根结底,只他太渴望成为陆祁那样的人了。
只可惜英雄惜英雄,陆祁出身太好又是有真本事的人,再加上打小就在和死神的镰刀硬碰硬,骨子里有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偏执和强硬,欣赏同样坚韧不拔,能力卓绝的人,是绝绝对对不会看上一个捧着几两玻璃心天天自怨自艾的美少年的。
所以,康明文连输都算不上,他压根就没判过入局。
严钧的确很了解陆祁,此时他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又隐带希冀的康明文,面上的表情几乎是波澜不惊的,在他看来,喜欢他的人图的无非三点——钱、权、色,他不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有什么深厚的情谊能突破这三样的禁锢,更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承担着一份没来由的感情。
他在除了亲人和爱人以外的人前,大多是不近人情的——比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