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洲指指床上那男人,公事公办的问道:“朱哥,说说吧,什么情况?”
那被柳长洲称作朱哥的人正是寡妇朱点衣,她挑着一双狐媚眼往陆含章的方向一扫,低声道:“这老不死的谁啊?”
柳长洲简洁道:“自己人,待会儿说。”
朱点衣瞥了刘子铭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冷声冷气道:“这蠢货敢碰老娘,纯属活腻味了。我给了他两口致幻散,这会儿八成正梦见和哪个婊/子醉生梦死呢吧。”
柳长洲手指点点桌面,仿佛对此类的话已经习以为常,语气里还有些不耐烦的问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最近有没有官面儿上的人来过。”
朱点衣兴致缺缺的往那床上一坐,闲闲的吹起了自己手指甲,漫不经心但巨细无遗的汇报道:“四天前,贺云、刘统请方大人来吃花酒;三天前,方大人回请;两天前,贺云他崽子贺成帷请了曹虎;一天前,刘子铭请了周泰来;现在,刘子铭自己来了。完了。”
柳长洲指间又开始轮番敲起来,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问道:“那周泰是个猥琐的三角眼?”
朱点衣不屑道:“说他猥琐简直太便宜他了。”
这时,窗外又响起了一连三敲的声音。
陆含章看见了当初的老熟人——直眉楞眼兼之耿直非常的郑玄歌。
……这些人敢情把妓院当成老窝了还。
一年没见,原先身材魁梧挺拔的郑玄歌已经苗条了下来,体态轻盈的越过窗棂,悄无声息的落到了地板上,衬得剑眉星目的面庞有种伟丈夫的威武。
他一进来,先彬彬有礼的叫了声:“柳大人,朱姑娘。”这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平铺直叙道:“贺云交上来的粮本账簿已经核实完毕,和每年户部的存帐一一对应。”
柳长洲把那张纸在烛台上微微熏了熏,那纸上突兀的冒出来一行字——账本无误,粮仓应急粮无误,拟查粮台台秤。方。
他把那纸烧成灰烬泡进了茶杯里,垂着眼皮细细的想了一会儿——户部的账本是从管窥阁内部人手里拿到的,绝对没有问题;地方粮台交出的账本如果确定核实无误,那一定不是在收粮这一环节的猫腻,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台秤了。
还是说……这个贺云真的没有猫腻?
但管窥阁的消息不会错。
不知从哪个窗户缝里闯进来一阵风,朱点衣应景的打了声喷嚏,大概是方才爆的粗口太多,这会儿横遭现世报了。她手指放在喉咙上,极为不雅观的小声脱口而出:“娘的。”说的极其自然,丝毫不见有什么别扭或是难为情之处。
柳长洲视线都懒得送过去一个,暂时放过了方才那个问题,打算等方秉笔查完台秤再看。于是他十分公正客观的评价道:“什么叫狗改不了吃……”而后十分有先见之明的往后一仰,躲过了一记横踢,嘴欠的接着道:“屎。”
郑玄歌低眉顺眼的取过屏风上一个披风递过去,眼睛盯着自己鞋尖,轻声道:“入秋了,朱姑娘可千万注意身子。”
朱点衣顿了半晌,而后嘴角突兀得挑起一个妩媚妖娆的笑,一只手从自己腰侧慢慢摸上去,拂开了领口一颗盘扣。她扭着水蛇腰靠过来,一条胳膊搭在郑玄歌肩膀上,十分撩人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柔声道:“客官要与奴共度春宵吗?”
这寡妇仿佛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脸皮”,也或许是被缺德的柳长洲安排在这个鸿雁楼里做内应,本来没学会良家妇女怎么做,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倒十分超前的学会了青楼妓/女要怎么做。
但这一套动作完成,竟然出人意料的有种洗脱红尘的味道,非但不夹杂一丝艳俗,还十分见鬼的有些尘埃不可犯的韵味。
郑玄歌脸上腾地浮起一片红,支支吾吾的道:“柳大人,我先、先回钦差衙门了。”
柳长洲抬起手做了个“稍后”的动作,吩咐道:“胖郑,你去跟踪一个叫周泰的三角眼,不是贺云府上的就是刘统府上的,手里一柄板斧。”交代完正事,他也十分下流的笑起来,猥琐道:“还是你留下来和我们朱姑娘……”
郑玄歌避这俩人如洪水猛兽,火烧屁股一样同声同脚的跳窗离开了。
柳长洲一摊手,指了指陆含章,说:“衡门的陆含章听过吧?就是这个老不死的。”他回过头去叫他,结果发现他人竟然端正的坐在椅子里睡着了。
耳鬓的白发服帖的拂在肩上,那些伪装的皱纹给他平添了十成老之将至的意味,而面目竟真的与世无争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蓦地,柳长洲突然觉得他可能就此再醒不过来。
他发现自己十分讨厌看到这样暮气沉沉的陆含章,那模样总是叫他莫名其妙的沾染上一种无言的悲伤。
他推了他一把,视线却转了过来。
早前,陆含章一直是清凉一个十分神秘的存在,并且由于朱点衣第一眼就将这人定位为一个“老不死的”,这两个认知之间甫一挂上等号,叫她着实消化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就十分明白的表示“不是老娘的菜”,自顾自从梳妆台那里取出来一瓶子跌打药,扔到柳长洲怀里,示意他“跪安吧”。
满地的瓷杯碎片,和墙上那两个被糊掉但还是能看清楚轮廓的两个大字,和满地的泥脚印子——这是柳长洲的狗窝的近况。
陆含章跨进门槛,不知道第多少遍向柳长洲解释早上那手“琴声退敌”的本质:“每个人脉搏都不一样,身材比较魁梧的人,他的骨骼和肌肉、五脏六腑需要的元气要多,那么他的筋脉被走行的元气膨胀的幅度与快慢就不一样。”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指尖搭在自己另一个手的脉上,示意道:“这就是正常人的脉象也各异的原因。而宫商角徵羽的音调本质原因,也就是琴弦的松紧程度不一,就是说琴弦的松紧承载着高低不同的音调。那么每个人的元气膨胀快慢总会对应一个相应的琴弦松紧程度,因为它们一个是经脉的振动,一个是琴弦的振动。”
柳长洲十分随意用几脚把地上的碎瓷片踢成一堆,权当一次大扫除,摇摇晃晃进了屏风后换衣服去了,声音从后面传出来:“所以?”
陆含章坐下来,抿口水:“那么只要能够试探出一个人脉搏的快慢,我不用有什么狗屁内力,只要我的琴声踩在他的脉搏上,照样可以震断他的经脉。”
没一会儿,柳长洲从屏风后晃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白瓷瓶放在桌面上,举手示意陆含章把下颌抬高,随口道:“还没怎么明白,他们都挂了,为什么我还好好的。”
陆含章:“……”这是他解释第九遍了吧?!
他自暴自弃的抓过柳长洲近在眼皮底下的手,使劲儿按到自己手腕上,语气很冲的道:“跟你说了八百遍,心跳!心跳不一样!方才来茬架的那帮孙子都什么体型?宽度、厚度都是你的两倍,经脉跃动的快慢必然和你不一样,比你快得多,那么自然和音调走高相符合了。”
柳长洲敷衍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感兴趣。
他把那瓷瓶里的东西倒在手掌上相互搓了搓,闲闲道:“那你以后可得小心了,万一哪天不小心碰到你自己的脉搏,你不就……”
陆含章边往后躲边凉飕飕的道:“这还有个时间积累效果,我还没尝试过要多久能把一个人的心脏震碎,所以你愿意试试吗?”
柳长洲摇摇头:“不愿意。哎你躲什么躲!你还挺喜欢眼下这张脸不成?”
陆含章突然就不躲了,他直直望进柳长洲的眼里,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520快乐~~
第23章 未可低眉
一个人活得太明白太透彻,聪明到能一眼窥破世道沧桑,对人间底事洞若观火,那么一年四季便少了很多意思。有时候,难得糊涂反倒不失为一种智慧。
柳长洲眼下就是这种状态。
清河一别,陆含章那一声坦坦荡荡的“嗯”字总是时不时就回响在脑海里,总出其不意得在他稍一松懈的片刻光阴里蹦出来,叫他总是分不清这个声音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
一别经年,华容再会,过去的一切明明都已经被时光永远留在昨天,却可耻的伸长了胳膊揪住了今天的人。
他不知道陆含章现在的所思所想,他也总不能神经兮兮的去问一句,“喂,你还那什么……我吗”。他觉得眼下这么稀里糊涂得就挺好,他甚至想过如果陆含章永远不提到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彼此在某些问题上楚河汉界,共同保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底线,仿佛这样,就还能一成不变的继续从前的时候。
假使陆含章再度提到这些事,他要怎么办?
柳长洲把手垫在头下躺在屋顶上,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半跳。
这个问题就好像一扇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那门后的三千世界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叫他总忍不住想推开那门往里望一望。
可是心里又有个声音在拼命的喊:不要去!不要去想!
于是他竟然真的不再去想,手起刀落得把那些丛生的好奇齐齐割断,心里默念两遍“难得糊涂”、“难得糊涂”,而后种种不得其所的思绪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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