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当时也只是一种错觉。
人生如逆旅,同为苍茫天地间一兀自踽踽的远行客,合则谋,不合则散,哪里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复杂事?
他在一泻无垠的江北月色里单纯得想,是是非非转头空,人人都会有下一个前方。况且喜怒哀乐的事总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界,而一年又有多少时候得见明月当头?与其费尽心思去猜别人如何想法,不如携取一帘星月入怀,静候船到桥头。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远处的屋顶上突然滑过一个十分迅捷的身影,如同大鸟一样从相邻的房顶上滑过,期间规规矩矩的抱了一拳,而后目标很直接的直奔有莱山而去。
柳长洲眼睛半眯,嘴角翘了起来——郑玄歌那头有消息了。
他起身利索得跟上,直眨眼的功夫,这里的一切都恢复平静。
郑玄歌带着他一路北上,在靠近有莱山阴的半山腰上停了下来。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块体型可观的青石,闪身跃到一棵二人合抱粗的大树后,捡起一个石块朝对侧砸了出去。
那青石后突然想起了脚步声,来人脚步刻意放得很轻,但偶尔踩在干枯落叶上还有“嘎吱”的声响,没一会儿,柳长洲看见一个怀里横卧一把长刀的大汉冒了出来,直直朝着石块落地的地方走去。
附近成片的坟冢夹杂在杨树的缝隙间,几乎所有的坟包都是颇为敷衍的几抔土,有些土包还能看见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柳长洲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衙门刑房处理公案执行死刑抛尸的乱葬岗罢。
挑这么一个地方,一方面来往的都是官府衙役,一方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有兴趣来这里,十足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跟踪三角眼周泰,跟到这么一个地方……
随后,地上一些交叉纵横的车轮印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车轮印层层叠叠,将青石附近的土地已经压得很瓷实,在稍微远些的地方则还能看见一小截分散向各个方向的痕迹,很容易叫人联想到运送尸体的平板车。
他狐疑的看了郑玄歌一眼,郑玄歌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一皱眉,眼光一扫,看见了那痕迹里有一粒白色的东西,和周围的黑泥土形成了鲜明对比,竟然是一粒稻米。
那个出来看情况的大汉转了一圈,而后转身就原路返回了。柳长洲垫着脚跟了几步,绕过青石一侧缘看见了一个向里凹进去的立面。
那凹处恰好藏在另一块孤立的石头后,若不是他追着方才那人的衣角,几乎发现不了那里还有一片容身之地。
柳长洲向后打了个手势,示意郑玄歌待命,自己从大青石的另一侧跃了上去。居高临下,他看到那个夹缝处稍小一些的青石下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跟个狼窝或者什么畜生窝十分相近。
扯淡,这他娘的还能推进去一辆平板车不成?
那洞口里隐隐映出些微烛光,换个角度还能看见那洞口通下去的地面上一些乱放的粗链条,仿佛藏着什么机关。
而后他就注意到了那块体型比较小的石头。那石头十分别扭的卧在地面上,或者说不是“卧”在地面上,而是深深吃紧土里,与土壤的接触面积几乎是青石的最大腰围。沿着青石一周铺陈的土壤都微微往里陷下去,在青石一周形成了个类似于盘子造型的地形。
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几乎所有消失的车辙都汇集到了这个青石脚下,而好巧不巧,那个青石贴着地面的部分,粗算的话,恰好能容下一辆车。
谁家的米能多到自家院子里放不下,要花钱雇这么些亡命徒,费劲巴交的运到深山老林里,还搞一个不受人待见的机关,还戒备的这么森严,这目的几乎一目了然了。
一直等到天放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老熟人诈尸一样从洞口蹦了出来——那是三角眼的周泰。
柳长洲把自己往石壁上一贴,待周泰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后摸了上去。结果他跟到了一处闹市区,看见周泰走进了一家招牌上写着“鸿运粮行”的店铺。
那店铺的排门上贴了一张墨迹新干的告示:新粮上市。
他脚步一转,吩咐郑玄歌留下来,自己朝着钦差衙门而去,心里估摸着方秉笔和杜蘅那里的消息差不多也要来了。
刚跳进墙里,金斗跟没吃过肉骨头似的大老远扑过来,立成一个人形金斗,搂着他脖子舔了他一脸口水,尾巴几乎摇成一阵狂风。
柳长洲:“……”
他象征性得摸了摸金斗的头,礼尚往来的亲了金斗一口,他还没跟金斗亲热完,又猛然遭遇了一个力大无比的拥抱,那拥抱一下子把他跟拍苍蝇似的拍到了地上,随后方秉笔那贱人的脸出现在金斗的上方:“爷,我想死你了!”完了以后还有模有样的抽了两下鼻子,简直……贱上一层楼!
杜蘅手里捧着一本账出来,觉得自己能和上司亲密接触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于是也跟风相从,结结实实的给这“人肉夹心狗”上又铺了一层主要成分为瘦肉的盖面,嘴里毫不客气的拆台道:“爷你听他放屁,他方才还在给长玔姑娘写家书。”
方秉笔:“……”
柳长洲被压得七荤八素,心里简直要骂娘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积威甚重,虽然偶尔有些抽风,但从大局上来看还是一个十分高冷的人的,怎么这帮孙子们一个两个都不怕他,还居然一个两个都他娘的这么会撒娇。
他掏出自己手使劲儿拍地面表达抗议,十分高冷的道:“都给我死开!”随后就听这这个自以为很威严的老大特别猥琐的笑了一下,幽幽的道:“难不成你们也要我亲一口?”
方秉笔、杜蘅:“……亲你妹!”
事实证明,这个贺云的粮台那台秤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老百姓交上来的粮,显示在台秤上是一石,实际上是一石附带一升。这样看来,几乎每一百石就能从中多出一石的粮,至于进到了谁的腰包里,那就不必再说了。
华容每年解至京城的粮食是二十万石,也就是说几乎每年,落入私人腰包的粮食就有两千石。这几乎敌得上一个中央机构中上等官员的俸禄了。
他端着手又慢腾腾的回到了鸿运粮行,洞开的大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如果这个鸿运的幕后老板是贺云,那么几乎就等同于贺云在空手套白狼——百姓上缴的粮,再出手卖给百姓——他脸色突然就不好看了起来。
他早上出来的时候没有怎么留意周边,这会儿才发现鸿运紧靠着一家丝行。
有意思,江北的人穿衣多以保暖为上,丝织品很少见,这家店的出现几乎处于一个垄断的地位。他几乎就可以断定这家店的老板肯定是江南来的,结果那店里风一样奔出一个分外眼熟的身影,证实了他的想法——谢一桐。
小眼睛的谢卿云紧随其后。
柳长洲脚步一转,尾随其后,心里直打鼓,陆含章出了什么事?不是好好待在诸葛庐里么?为什么没有手下来向他汇报?
又是有莱山,不过这次是有莱山的东侧山脚下。
那里有一幢废弃的草庐,传说是前朝哪个大文豪曾经的居所,如今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满目横陈的蜘蛛网,还有长满了木耳和菌菇的墙壁。屋子正对面是一个大湖,不知是谁蕙质兰心的在那里砌了一个钓鱼台。
不过眼下这个房子十分奇怪。它的表面被人用上万根细丝包裹,那些细丝并不贴着墙体,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悬空在屋子四周,彼此平行,把整个屋子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琴房”。整个屋子的大门、窗户全都敞开,风里时不时有穿堂风吹过振动琴弦发出的细鸣声。
有这种闲情逸致并且有这种聪明才智的,除了陆含章还有谁?
他浑身轻松的靠坐在树杈上,四下寻找陆含章的身影,而后在那钓鱼台上看见了白衣胜雪的身影,他手底下放了一张琴,那琴似乎还闪着金色的光芒。
……还有他周围扛着大刀逐渐逼近的曹虎一伙鼻涕。
谢一桐边嚎边跑:“大哥!”被谢卿云一把拉了回来。
那伙人越逼越紧,陆含章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他抬手朝谢一桐的方向做了个“止”的动作,而后似乎轻笑了一下,起手拨了一圈琴弦,发出了一阵十分细微的声响,可以看到曹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随后,与其相对的废旧房屋上那些丝线开始出现十分规整的振动,不是风刮过来带起的跳跃,而是整齐划一的弹跳开来。原先陆含章手下那点儿声音一圈一圈递推到琴房这里,那点儿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陡然间被放大。
随着琴弦不断跳跃,那些声音不断撞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在里面憋闷了好久,乍一遇到一个出口,就拼了命的往窗口和门口挤,只是眨眼的功夫,几乎天地间都是被放大了几十倍的那手起调。
无所不周的风也陡然大了许多。
那些声响似乎不太能让陆含章满意,他手下又继续加重力道,狠狠弹出了几个音。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那琴房里来回撞击的声响被再度强行扩大,墙体上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震聋欲耳的琴音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劈天之力,裹挟着横扫千军的气势,以琴房为中心开始向四周扩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几乎激起犹如实质的声波,一圈一圈传递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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