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
世上不可辜负者唯三。家国天下不可辜负,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红叶知己……不可辜负。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卷挟着一身浅浅淡淡的君子气度,如同宣纸上渐渐洇染开的墨迹一般,潜移默化得揉进了他的骨血里。而他对这种水乳/交融却有种无法言喻的敬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敬而远之既辜负了别人,同样也辜负了自己。
历来管窥阁的阁主没有能够善终的,因为他们身上藏着管窥阁大大小小的秘密,注定是个无法善终的天地孤客。而感情是个多遥远的话题,他想,如果“柳长洲”和“风月”终究要彼此相遇,那么死亡便是“柳长洲”通往“风月”唯一的途径。
一挑起这个担子,哪里还能心存半分侥幸?
他在这条路上……一厢拂剑,一厢悲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花前月下。
于是……究竟是谁酿成了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相知?
这些大起大落的情绪在心里走过一遭,叫他不可避免得有些心力交瘁。他毫无目的的挥了挥手,半是玩笑半是实话实说的道:“跟陆老板聊天,我简直心累。”而后自然而然的弯下腰去卷裤腿,淌到近处的湖里打捞现成的鱼。
他那一声“陆老板”敲钉转脚的砸出来,干脆利索的把陆含章那些未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眼儿里。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
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如果思念我,就请在我活着的时候来看我。不要等到我坟堆上的荒草已经齐腰,再徒劳的坐在墓前吹笛。
对于此番再度重逢,陆含章有过荒谬感,可那些荒谬感散开后,心里竟然是一重漫过一重的侥幸与感激。
他抱着后会无期的念头走进大庆极北一隅,未曾想过有生之年他和他还能有什么交集,而原本自以为已经一条大道通向孤独的人生路突然旁逸斜出的荡开一条岔路,那岔路口戳着一个生机盎然的柳长洲,有什么理由不去走一遭?
他两只手交握彼此支撑,默默的看向水里那个身影,看他弯下腰勾出来的弧度里藏着不言而喻的敬而远之。那个似乎被逼到极致才流露出来的眼神已经彻底出卖了他——刚好我也喜欢你,但我不想知道。
对于陆含章而言,天下事无可无不可,如果这是柳长洲的回答……
他选择尊重。
整个湖面上,被他方才那一手动静折腾死了的鱼铺开的满满当当。但十分奇怪的是,那些鱼的鱼头竟然都齐刷刷朝向湖的东北角,站在岸上看就好像一条长长的丝带,将湖面分成了西北和东南两大块。而东北角那里的水面竟然形成了一处不太明显的漩涡,附近的鱼打着旋儿的向中心缠绕,似乎那水底下藏着一个洞穴。
同时站在水里的柳长洲也察觉到几分不对劲,那些漫过他膝盖的水仿佛有某种趋势,水线擦着他的小腿有种缓慢的流动感。
他直起腰来,一回头正好和陆含章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彼此眼神里都是莫名其妙,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开始往那个方向去。
柳长洲扎进水里,在那漩涡的中间果然看到一个不大的洞口,他艺高人胆大的钻了进去——
那洞口下十分诡异的出现了一个长廊,那高度恰好够一个成年人将将站直。湖水通过洞口砸下来的声音回荡在这个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的走廊里,有一种空灵神秘的感觉。很快,漏下来的水在脚下的土地上形成一个浅水滩,在朝西侧山体部分的水体则静止不动,朝东侧的水线却在缓缓地朝西推进。
没一会儿,岸上的陆含章竟然出现在西侧地廊上,他远远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自己头顶,说:“这里也被震开了。”
柳长洲不得不佩服陆含章的手腕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人,眼皮连眨都没眨的破坏了一个木屋,给阎王爷送去二十来号酒友兼一个大型观赏鱼群,还阴差阳错得震塌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下坑道。
他现在心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服,手无寸铁未必易欺。
那长廊四壁纯用打磨光滑的石壁铺就,牢固的贴合在地廊的四周,脚下的走廊由东往西渐渐有上升的趋势,不过坡度明显比有莱山的山体要缓得多。
二人顺着那坡往西侧走,越往里就越黑暗,某些地段只在地廊的脚下摆了一盏十分微弱的油灯,映出的地面极为有限,但十分凑巧的是,人在里面行走,只要以下一盏油灯为目标走直线,脚下就不会遇到什么障碍。
地下十分阴冷,还有股淡淡的粮食发酵的味道,这股味道随着前行的深度加深越来越刺鼻,柳长洲还十分敏感的闻到一股腐尸的臭味儿。
越往里走就越是安静,漫无边际的寂静令人的鼓膜有种沉甸甸的挤压感,仿佛仲夏时分阴雨磅礴前黏腻浓稠的空气,死死压住面部的孔窍,叫人有种似乎下一步就要踩进泥潭的错觉。
他摸索着拽住陆含章的衣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玩笑道:“你回去吧,你知道的,人知道的秘密太多……会被追杀的。”
陆含章轻笑了一声,无所谓的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不也照样被人堵么。柳师爷,你们这次来又是什么任务?查贪?北防?”
柳长洲翻了个白眼儿,十分没劲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行字:“你这么能,你怎么不猜扫黄呢?我们来扫黄的你信么?”
陆含章:“……”
黑暗里行走总容易丧失一切感知,也不知在地下这么走了多久,不远处渐渐有了覆盖面积稍微广一些的亮光,而后两侧的走廊壁开始以锥形向里凹进去,出现了两个不知深度与广度几何的容纳空间。
在某一个地方,原本十分平缓的走廊坡度陡然倾斜,极其突兀的拔地而起,直直通向上方。那陡直的坡度摸上去十分光滑,不像是供人通行,更像是一种方便快捷的滑道。
陡坡上隐约能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人声,随后不知哪里响起一阵铃铛振动的声音,有嘈杂的声音开始在近处的地面响起,那些声音回荡在幽深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十分清晰。
那声音混合着粗重的呼吸声,脚后跟从脚尖逐渐贴合在地面上的声音,重物与隔壁相撞击的声音。最后都被一阵十分清晰的车轮滚地的声音替代。
柳长洲眼疾手快的拉着陆含章躲进那个未知的容纳空间,刚把垂落在外的衣服藏好,对面的古怪仓库里便推出来一列十分整齐的车队。车夫口鼻上都带着面罩,推着车子训练有素的次第从二人藏身的立面前经过,柳长洲清楚的看到那些平板车上全都是装的鼓囊囊的麻袋。
等那伙人走远以后,俩人照猫画虎得也把自己腰带拉上来捂在口鼻上,垫着脚做贼似的往那空间里走,走了不大会儿,光线逐渐亮起来,视野也逐渐开阔——
只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下仓库里整整齐齐的堆着不计其数的粗线麻袋,那些麻袋的脚下围绕着一圈掉落在地的粮食颗粒。接近地面的粮食袋子都被耗子啃出了大洞,粮食近距离撒成一个扇形,与耗子粪混杂不清。四周的墙壁上嵌着几栈蒙昧不明的油灯,在油灯光线范围内的墙壁上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腐蝇。
捂在口鼻上的布料根本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周围肮脏腐败的空气几乎无孔不入。
柳长洲的肩背突然松懈下来,平时总上挑带勾的眼尾也慢慢拉平,整个人沉默得犹如一柄饮血的刀,浑身陡然杀气四溢——这压根儿不是料想中被吞吃落入私人腰包的两千石粮,而是两万石、二十万石!还是发霉变质的!
贺云好大的狗胆!
陆含章看着这些混杂着老鼠洞的粮食堆若有所思,他皱着眉细细想了会儿,牵了牵柳长洲的衣袖,用指尖在他手背上画了两个字——
瘟疫。
柳长洲怒气尚未平复,回头看过来的眼神里都是不加任何修饰的冰冷,陆含章这时候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定位为“一个大活宝”的人真的是一个首领。
他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在你们到来之前,华容下属一个村子里爆发一起大面积瘟疫。”他指了指随处可见的老鼠洞,“这么看来应该是鼠疫。从出现症状到人死亡,前后不超过半个月,那个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最后都被烧死。卿云从丝客那里听来的消息,几乎每年,都会有几个村子出现这种情况,时间也几乎都在新粮上市的前后。”
柳长洲点点头,大拇指越过肩膀弯曲向后,比了个“撤”的动作。
在重新退回到坍塌坑道的入口处时,先时出发的那一队粮车都挤在一堆,几个车夫凑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些什么。柳长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叠刀片,看也不看的飞了出去,连个声响都没有,几个人喉口喷血气绝而亡。
他俩沿着断掉的走廊继续向东走,出来时的洞口掩映在一个乱石堆里,几步远处就是官道。
两人离开那个十分神秘的地下粮库后,刚回到城郊边缘,大老远便能看见城门口一群城役在支帐篷。走得近了,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冲天而起,能看见帐篷下被人为挖出了一个十分巨大的坑,那么大的坑底只有一个死人,而粗略估计坑底足可以装上百人。这几乎是一种大面积死亡来临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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