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走水的路线顿时被完全掐断。而后,五鼎关西面的水位开始一点一点儿上抬,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悬河口那大落差完全消失在水面下,放眼望过去,整个水面根本看不出河底有任何起伏。而最叫人佩服的是,五鼎关固定门的两侧被人别出心裁的设计了几个方形的走水孔,这会儿五鼎关关闭,水位漫过那些走水孔,便有几条粗壮的水柱透过那走水孔往东直泻而下,来水的速度与走水的速度被这几个走水孔控制的分外精巧,水位就稳定了下来。
早已在西侧上游下锚停驻多时的一个船队起航,十分顺畅的越过了悬河口,稳稳当当的停在五鼎关的固定门前,而后船夫将船锚卡在了固定门上一个独特的滑轨里,随后岸上的汉子们又将那缠绕起来的大铁链子一点一点松开,下部的旋转门便沿原路开始上升,东侧的水位逐渐下降,那大船与船锚也逐渐随着水体下降,一直到旋转门完全打开。随后,那船借着五鼎关下旋转门流出来的空间轻而易举就滑进了下游。那船队被人周全的安排了渲河沿岸大小县城几乎所有类型的船只,通过五鼎关上那些十分隐蔽的滑轨数量,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到一次闭关断流能运送的船只竟达百艘至多。
而整个过程用时还没有半个时辰。
石头山顶上竖起一面天然不加雕琢的大石,石面上被石匠凿出几个盆大的字——午时初刻,闭关断流。
围观的百姓里爆发出一阵十分巨大的叫好声。
声音实在太嘈杂,陆含章不得已,只能靠过去贴在柳长洲耳边吼道:“怎么样?”
柳长洲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里——所谓天险不可登也,地险山川丘陵也,造化有鬼斧神工之妙,人便有巧夺天工之能。而后他进而想起了从五鼎关的筹备到如今的竣工,寒暑几易,温凉几换,先后有三千人、六千只手,陆陆续续的为五鼎关添砖加瓦,才有了如今的恢弘气势。
而所谓圣人之治,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不为其能独治,为其能与人共治。
他顿了半天才醒过神儿来,愣愣道:“啊?”
那人跟隔壁的二傻子似的,目光直白赤/裸的看着拦截东西渲河的五鼎关,那表情简直堪称神圣了,跟个翻版的棺材脸苏钰差不多。
陆含章忽然觉得自己手十分痒痒,特别想将“在这贱人脸上捏一把”这个夙愿付诸实践,就伸手在表情木木的柳长洲眼前晃了晃,见没什么回应,就十分果断的决定伸手去捏。谁知还没达到目标,那人便跟突然清醒似的,猝不及防的转身凑过来,肩膀跟他撞在一起,贴在他耳边大声喊道:“说真的,你要是金斗,我早就亲你了!”
陆含章:“……”这他娘的是在隐晦的表达他还比不上一条狗的意思吗?
柳长洲喊完还不过瘾,他十分不见外的一把搂住陆含章的腰,轻巧的在空中跃了几下,跟一只滑翔的水鸟一般,轻盈的落在五鼎关的最高处,而后郑重其事的道:“谢谢,你简直是一个顶一百个。”
脸皮比五鼎关关门还厚的陆含章竟然史无前例的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一瞬间觉得,彼此似乎离得太近了,近的连那人眼睫毛都能一根一根数清楚。
于是这心比天地还宽的老板十分不把自己那条烂命当回事儿,随随便便的往边上挪了几步,一挑眉,一点儿不知道矜持谦虚的说:“何止一百?”
柳长洲就给笑了。
他那笑干净纯粹,跟个尚在向大人讨要纸鸢的牧童一般,眼底、眉梢都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开心,眼尾处细小而上挑的纹路里都是不带一丝杂质的欢喜。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应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倒特别像悄悄溜进厨房偷吃却不小心误食了耗子药的金斗。
陆含章没忍住,也许是心情太好,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挥挥手在柳长洲眼前晃了晃,嘴贱道:“哎哎,那谁,醒醒了,隔壁的二傻子,你都流口水了。”
柳长洲回过神儿来,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那什么……我们村里人,没见过世面。”
陆含章:“……”
石头山上突然出现一个与沉浸在欢呼声中的人群大相径庭的人,那人格外狼狈,马才刚驻步,他就浑身稀烂的滚了下来,十分吃力的举着手左右晃动起来。
竟是瞻百里!
柳长洲心里一顿——他把见多识广的瞻老头分给了方秉笔做军队向导,军营里出了什么事,竟然要劳动一个年届六十的老者来送信?锥谷怎么了?
得到的消息简直叫他心里狠狠一跳。
据瞻百里所讲,方秉笔在锥谷的半山腰上建起了类似于土匪窝的山寨那样的格局,在营地一圈之外三步以内都开挖泥沟,沟底竖起顶端尖锐的木桩子,连掩盖都不掩盖,导致江南总兵锥谷分部的汉子们几乎每天都能蹭到山林野兽的肉来吃。
可好景不长,营地里陆陆续续有士兵得痢疾,上吐下泻十分严重,没过不久,营地里几乎近五成的士兵都纷纷出现高热症状。连方秉笔自己也连吐带泄,整个人被迫强行缩水一大圈儿。
还没到十天,几乎全部的士兵都已经处于一种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状态。有的人满脸起大疱,那疱破溃流脓,流到哪里染到哪里,十分恐怖;有的人是从脚底板开始往上掉皮,稍微一碰就能揭下来一大片;还有的人干脆直接就抽风了。
这些士兵都是江南本地人,他们都尚且如此,方秉笔一个江北来的人就更别提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被榨干了水分的状态,眼窝深陷,面色发黄,动弹不得,稍微一动就感觉脑浆都在颅骨里晃荡。
更不幸的是,连随军的郎中自己都病的下不了床。
总之,整个军营上下共计一万人,几乎十分标准的按着《伤寒杂病论》上介绍的症状,把所有的病一个不拉的给现场展示了个全。
……早已作古的张仲景要看到这一副十分适合学徒学习的大型场景,大概也会兴奋从地底下蹦出来的吧。
柳长洲听完后撂下一句:“陆老板来题匾罢。”转身就要走。
奄奄一息的瞻百里撑起一口气,拦住了他的脚步。他摇摇头,十分虚弱:“大人,直接去杜师爷家所在的那个四垂胡同,找一个叫朱点衣的寡妇,只有她能治得了。”
寡妇?
柳长洲眼皮一跳,觉得来者不善。
四垂胡同里一共住了四户人家,他们赶到时,在胡同口站着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被驮在马上的瞻百里气如游丝道:“大人,便是此人。”
那女子身高七尺,细腰不盈一握,身姿婀娜的倚在胡同口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手心里兜着一包瓜子嗑得正带劲儿。也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嗑瓜子,吃什么补什么,她那脸盘底子形似瓜子,两道秀美乖顺的眉毛贴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一双盛满了秋水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柳长洲额角突地一跳,觉得简直无巧不成书,好嘛,敢情这四垂胡同净出狐狸精了,前有杜蘅那样的,后有朱点衣这样的。
他走上前还没开口说话,便听见那寡妇十分犀利的开门见山,抑扬顿挫的不紧不慢道:“老娘腿短的男人不看,奶大的女人不看,比我丑的不看,比我矮的不看。”
柳长洲心想“寡妇果然是寡妇”,天下十个打嘴仗能常胜无敌的女人里,就有九个都是寡妇。他往她脚下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三寸金莲,而是一双男人脚。他在皇城的那个家的邻居就住了个寡妇,那寡妇颇彪悍,他娘和那寡妇打嘴仗就从来没赢过,那寡妇恰好也是一双男人脚。
对付这种寡妇,不能动口,只能动手。
放平时,他要是无聊透了,或许还有心思和寡妇拌拌嘴遛一遛嘴皮子,眼下情况危急,简直间不容发。
他闪身到那女子身前,出手如电的拔了那女子头上唯一一枚玉簪,十分无耻的将那簪子的尖端比在那女子秀丽的脖颈上,一句废话都没有,轻声细语道:“走不走?”
结果那朱点衣竟是个会把式的!
她那细腰顺势往后一仰,跟一条水蛇似的以胯部为轴,上半身划了个十分圆满的弧度,一眨眼就躲开了那个玉簪,人也绕到了柳长洲持簪的手臂外侧。她那长眉一挑,嘴角攒出一朵花儿来:“哟,君子动口不动……”
话还没说完,专门动手的柳长洲简单粗暴的将那簪子比在了她的侧脸上,他学着她的样子,捏着嗓子说道:“哟,走还是不走?”
朱点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毁她容,于是当下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十分没出息的扔了那瓜子,服服帖帖的被拿下了。
一行人火急火燎的赶到锥谷,一进营门,便看见遍地躺的都是七扭八歪的士兵,个个面有菜色,还有些人差不多都已经没脸了——那几乎就不能叫脸,就看见脖子上那块儿鼻屎那么不点儿的地方挤满了水疱,叫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身上一阵恶寒。
柳长洲一把掀开方秉笔那将军帐,一眼便看见行军床上躺着一个简直都能和土鸡能攀上亲戚的人——方秉笔确如瞻百里所讲,整个人跟个肺痨重症病患一样。
床上那土鸡听见声响,吃力的挥了挥手,也不知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胡话:“扶我起来,我还能再喝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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