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被染黑的单衣也渐渐在大雨冲刷里恢复了本来的颜色,那股墨色顺着水流走形在不归堂的屋顶,复又万般无力的滑落在地。
柳长洲一瞬间想起了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鼻尖的墨味儿!
但那人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
陆含章浑身淋得湿透了,才想起自己脚底下还放着一把伞。
他弯下腰,徒劳的撑起伞挡在自己头上,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竟毫无预兆的从嘴角涌出一口血来。他扭头呸了那口血,喘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挂不住的笑:“柳师爷好手段。”
那原先素白的伞乍一被撑开,竟在漫天大雨里攒出了十几支含苞未放的白梅来,鼻尖似乎还隐隐萦绕梅香。
柳长洲还怔愣在对眼前人的震惊里,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你、你的头发……”
陆含章仿佛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的转身往回走,胳膊却被一只冰凉修长的手紧紧攥住。他心里一股火蓦地腾天而起,只狠劲儿的甩开了那只手,结果却因为失去平衡而突然站立不稳,就要往下倒,被柳长洲一翻身从屋顶带了下来。
待到站定后,他打着伞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十分平静的道:“后会无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五鼎关居然在文里活不到两章~
第18章 君子藏器
兴许是寡妇朱点衣的毒舌杀伤力太强,起先藏在锥谷的士兵都以飞一般的速度好了起来。这寡妇天生心大,颇不把自己当外人,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和一干汉子们打成一片,嘴里话说的比汉子们还要犀利豪放,竟隐隐然有成为“江南总兵第一寡妇”的架势。
方秉笔一边收拾将军帐里的东西,忙中拨冗的碰了碰柳长洲的胳膊:“爷,这些兵你打算怎么办?”他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声音,狐疑的转过头去看,就看见柳长洲手里还抓着杆毛笔,但笔尖点下去的地方都已经晕染了一大块黑色的墨点,将原本就奇形怪状的信笺糟蹋的越发不堪入目。
方秉笔不客气的抄起手里一双鞋底儿,看也不看的往背后砸过去,一个母夜叉的声音横空霹雳而来:“你他娘眼睛长错地方了吧?”随后他的小腿便遭受到了一记天外飞来的横踹,寡妇朱点衣手指戳在他脑门上:“你简直属于过度治疗。”
坊间讲“不要和女人斤斤计较”,并不是“不要和寡妇斤斤计较”,朱点衣是个异数,她几乎算得上半个男人,所以方秉笔心安理得的要和她斤斤计较。他也不客气的在朱点衣小腿上踹了一脚,指指柳长洲,咬耳朵道:“哎,朱哥,这副模样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朱点衣对这一声“朱哥”极为满意,她闲闲的吹了口自己刚刚涂完丹冦的指甲,十分掉节操的小声道:“蠢货,这你都看不明白?这模样,八成昨晚上偷情去了,魂儿还没回来呗。”
方秉笔:“……”
然后眼前顿时飞过来一个体积十分可观的东西,那东西通体乌黑,还自带倾倒功能,洒出来的墨汁将这一对背后说人是非的狗男女浇了个屁滚尿流。
横遭议论的柳长洲似笑非笑的看过来,轻飘飘道:“偷情?和谁?寡妇?”
朱点衣:“……”
柳长洲站起身,突兀的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说怎么办?新的镇西将军已经就位,西防又折了那么多人,这些好容易练出来的兵当然交给西防了。”又十分嘴贱的讽刺道:“不然叫他们留下来跟你一起作死的吃豹子肉闲没事中个毒?方大人?”
方秉笔松一口气,这个才是他们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头儿,方才那个,估计是被什么天外飞来的玩意儿附身了吧。他几步走过去,在柳长洲耳边低声道:“那……杜娘、胖郑他们呢?留给下一任知府?”
柳长洲恶狠狠的道:“打晕了,拖走。”
他说完这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满脑子都是大雨里那一头白发,还有那句叫人耿耿于怀的四个字,“后会无期”。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往深林里走去,随手薅下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绞尽脑汁的想要如何去道个歉。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那人的怒气,不是如往常那般直接踹在他腿上,而是选择沉默不语的直接转身离开,根本不能用耍个无赖、嬉皮笑脸来了结。
他发愁的蹲下去,仿佛脑门顶儿绕了一圈婆娘手里纳鞋底子的麻线,觉得自己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边防被破,源河失手,顾遥身死,三王爷一党在朝堂上备受诘难,他们这一次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前几日上谕刚到,新的镇西将军已经接过虎符,新的县太爷也不日便要到任,要不了十天,他们一行人就要动身回京了。
那时候就不用纠结什么时候去找陆含章的问题了。
他十分窝囊的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吧,解除合作关系做回路人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也不必担心再次碰面会有什么难为情。
但他心里确实又有一股不甘心与舍不得。
然后这窝囊师爷脑子里蹦出了一行字——酒壮怂人胆。
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生死关里滚过数百遭,大丈夫行走于世,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更难?他就不信还有谁能被“道歉”这么简单个小事难倒。不就是道个歉么,又不是滚刀山下油锅,一鼓作气如果还提不起胆子的话,那就灌一坛子酒,谁还不会装个孙子?
于是他行动力十足的回到清河去多露桥买酒,路过衡门时,惊讶得发现衡门茶楼不光排门紧闭,连门上的大招牌都已经被人卸了下来。他心里一惊,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道歉一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直觉告诉他陆含章或许已经离开清河。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赶去渲河下游的码头,果不其然,在下游明显开阔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十分特别的船,衡门里那个小眼睛的大柜正指挥几个人往船上搬运行李,船篷里隐约传出几声压抑到无可压抑时才发出来的咳嗽声,还有一连串十分有规律的石块撞击的清脆声。
柳长洲又十分没出息的怂了。
他脚步顿在码头的木台阶上,发现这完全不是喝个酒壮个胆就能蒙混过关的事儿。说真的,他现在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选择性失忆,但那日大雨里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未死,形如鬼魅一般牢牢的缠绕着他,叫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
此时落日西斜,开阔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江边已经枯黄的芦苇荡里,脱落下的飞絮肆无忌惮的飘来飞去。
这窝囊师爷突然抬起一只手盖自己脸上,心里骂了声娘,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方才喝多了,这会儿居然有些紧张的想上茅厕。
他觉得他的胆子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萎缩。
他最后深呼吸了几口,一脸悲壮的迈出了第一步,十分鸡贼的避开了谢卿云的视线,偷偷摸进了船篷里。
视野里的人似乎分外怕冷,臃肿的裹着一条厚被子,正盘腿坐在一方矮几前无所事事的敲核桃,那一头银白的头发丝毫不加掩饰的铺开,晃得人眼睛难受,连带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猝不及防的扔了手里的锤子,慢腾腾的从矮几下抽出了一条似乎闪光的丝绦,不紧不慢的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简单粗暴的传达了一种“我不想看见你”。
柳长洲:“……”
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人,他不请自来的找他希望能道个歉,没指望还能瓦全如初,只保留着最后一点儿微末的希冀,至少彼此倘再次相逢不至于沦为宿敌,却一下子被这个举动打的措手不及。
但他连喘口气的胆子都没有,也觉得自己横遭此等待遇也实属活该,就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内伤不动声色的憋回到了肚子里。
结果陆含章自己开口说话了:“五鼎关的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柳长洲心虚的小声道:“瞎说。”
陆含章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扫过桌面,简单道:“坐。”他蒙着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只能看见有个晃动的扫帚杆子小心翼翼的挪过来,轻手轻脚的坐在了对面。
他取过茶壶,准确无误的给他倒了杯茶算是招待,而后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给这人倒过茶。眼下真到了这种地步,连斟茶这一套都要用上了。
他似乎特别善解人意的说:“我们立场不一样罢了。眼前是气势汹汹的西捻战船,身后是数万万大庆子民,随便换个人都会这样做。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和师爷一样的选择。这不是一个是非对错的问题,没有谁要道歉的道理。师爷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一个‘不得不’的问题。”
柳长洲一顿,觉得彼此的立场似乎莫名其妙的颠倒了过来,这难道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么?怎么反倒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
陆含章轻咳了两下,接着道:“柳师爷知道什么叫‘升斗小民’么?”
他顿了一下,轻松的笑起来:“就我这样的。‘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没什么天大的出息,每天吃饱混天黑,趋利避害,趋炎附势,巴不得天下事都能长眼睛避开自己走,这就是升斗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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