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一秒,姜老爷喝剩下的半碗御米粥扣在了姜宗孜的脑袋上。
“我是想说,”姜宗孜目光呆滞地把那只精美的牡丹纹瓷碗从自己脑袋上拿下来,动作呆滞地抹了一把脸,口气呆滞对他震怒的爹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是我被揍了。”
☆、万先生
次日,天色未明,晓风掀开半掩的窗,带来一阵凉意。姜宗孜的神魂跟天色一样晦暗,他敛袖添墨,随即停了动作,看着一旁正微鼾的姜朗继,发起呆来。
窗外,道道枝桠背后的天空,逐渐被渡上色彩。案头的白玉灯灭了,也无人再拨。姜宗孜搁下笔,在开启门闩之前,推醒了姜朗继。
姜朗继尚且迷蒙,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舒展身躯时,玄色衣衫仿佛被拉长了一截,整个人看上去慵懒却挺拔。
姜朗继微仰脸侧倚着门框,呼吸晨间的清凉,忽闻飞鸟惊起,叽喳着从枝头扑腾到屋檐。也就是在这时候,姜朗继偏头望去,看见小院的门被推开了。
侍女引进来一个人。
囫囵暗淡的天地间,晨曦是肉眼可见的浮动着尘埃的缕缕光束。男子青袍外那身素绫长衫在飒飒晓风中,如灵衣兮披披。曦光洒在男子如玉面孔上,于是他淡漠的神色,显出些许的温柔。
姜朗继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难以克制的心跳。
万充半侧脸对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她退下。随后施施然走向负手危立的姜宗孜,脸上挂着一个端正的微笑。
只见姜宗孜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拜师大礼,规矩到万充讶然挑眉。
姜朗继把侧靠的姿势调整成了正对大门的直立,瞧见万充半垂着眼,目光牢牢集中在姜宗孜脸上。姜朗继的心头“咯嘣”一声。
过去好一会儿,万充才淡淡地虚扶一把:“万某不敢当。”
“先生里边请。”姜宗孜放低身姿打了个手势,脸上的笑容格外正派,不同于往常嚣张的歪嘴角,而是非常妥帖甚至朝气的笑。
姜朗继心里有点虚。
万充和姜宗孜两人你推我让,最终在黑漆书桌旁双双落座。姜朗继默默地站在姜宗孜左后方。
姜朗继站得好好的,手脚都安安分分,唯独一双眼睛在乱瞟,英气眉目愣是弄得贼眉鼠眼的。
万先生发问了:“不知姜三少爷,四书五经念得如何?”
姜宗孜谦逊地垂下眼帘,拱手道:“不才,倒背如流。”
“哦?”万充随手从身侧的棂格小架中,抽出一本青丹色的册子,用修长双指将其推至姜宗孜面前,“默首篇。”
从姜朗继的视线看去,姜宗孜的鬓边垂发遮住了书名,只能瞧见万充白皙莹润的指尖。
姜朗继偏头张望,看清了封面上笔迹潇洒的“孟子”两字。那霎那,有什么线索在姜朗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姜宗孜挥笔颇有气势,然而所书笔画皆偏于虚浮潦草。万先生在一旁看了,浅笑摇头:“甚糟。”
“望先生赐教。”虚心受教孜孜以求的恳切眼神。姜朗继看着姜宗孜的后脑勺,打了一个反胃的寒噤。
“你看,‘不’字这一反捺,回锋太急,韧劲不足……”万充站起身,左手撑在姜宗孜的云纹锦袖边,微凉的右手覆上他握笔的手,那个姿势,整个是把姜宗孜环进了臂弯里。
万先生边以手腕指骨巧妙施力,边用低沉好听的声音道,“……应该这样收笔。”万充的泼墨长发垂了几缕在雪白宣纸上,鲜明刺目的对比。万充用下巴点了点姜宗孜的头顶,口吻听来深情,“懂否?”
妈蛋这般狎昵做派!简直不能忍!
姜朗继绝对是比姜宗孜更先一步地,心头腾起熊熊怒火。
“嗯咳,晓得了。”
万先生在姜宗孜意欲挣扎前,松开了他。万充背着手,在书桌周围深沉踱步,视线则有意无意地,落在姜朗继身上。
深沉了一会儿,万先生对姜朗继温润一笑:“会磨墨吧。”
“嗯。”姜朗继心里开始打鼓。他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上前走到书桌边上。
只是,万充先一步,在姜朗继的手碰到青玉砚滴前,止住了他。就见万充从笔架上取了支竹管狼毫,姿态娴熟又雅致地蘸了蘸墨,然后递给姜朗继。
“名字?”万充表情温柔,眸色深深。
姜朗继预感到万充要耍点幺蛾子,神色当即警觉起来,他谨慎地伸手接笔。果然,万充在传狼毫的过程中,趁机用指尖刮弄了两下姜朗继的掌心。
姜朗继的手一抖,笔尖浓墨蓦地滴落在纸上,像晕开一个迷团。
万先生皱深了眉头,目光也变得凌冽。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动作。
场面僵持住了。仿若早春冰镜一般的明湖,看似坚固没有缝隙,实则容不得重上分毫的呼吸。
姜宗孜清了清嗓子,替姜朗继解围:“阿朗不识字,先生别为难他。”
姜朗继的余光里,万充不动声色。但姜朗继却分明感觉的到,冰面正势不可挡地龟裂开来,他甚至听见了水和冰摩擦间发出的幽咽。
“呵。”万充遽然嗤笑一声,款款逼近姜朗继,“万某尝闻,姜三少爷幼有逸群之才,五岁能赋诗,七岁博览古今书籍,八岁秋试为解元,文采斐然,过目不忘。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手字,颇有米芾遗风。虽会试屡不第,却不知,他竟不识字?”
“姜朗继”闻言脸色骤变。
“姜宗孜”也没沉住气,他蓦地挥袖,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下一瞬,“姜宗孜”已浑身紧绷地护在了“姜朗继”的身前。
“紧张什么?”万充淡淡落座,扶额轻笑。笑够了,老神在在地垂眼看了看自己泛着薄光的指甲。万先生的声音像是场幽暗遥远的梦,他徐徐道,“姜朗继,不如你出去洗把脸,然后,别进来了。”
“姜宗孜”衣袖下的拳头暗暗握紧。
这风驰电掣的瞬间,“姜朗继”的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挣扎,他是应该“哈哈哈哈”假装这是迎接新先生的一种方式,还是“嘤嘤嘤嘤”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易容是饭后消遣娱乐,□□路边三文钱买的,这种智障的解释万充他能信吗?既想偷懒又不愿在万充面前丢脸的姜三少爷现在悔不当初。
不过,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万充已经卸下了那副笑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姜三少爷很是惶恐。
“我不说第二次。”万充开口了。
于是“姜宗孜”叹了口气,小声道:“保重,记住,该怂就怂。”然后潇洒地,走,了。跟先前的护主忠仆,判若两人。
姜三少爷心都碎了。
☆、主考官
书房内。
万充以手支颐,食指闲敲泛黄纸页,道:“背。”
姜宗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背什么,脱口而出:“人之初,性本善……”
“咳。”万充轻叩青丹色封面。
姜宗孜摇头晃脑:“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
万充打断:“你气够长的,句读没学过?”
“呼——孟子见……你他妈到底想干嘛?”姜宗孜往常对付先生都属于蔫儿坏,像这样直白地吼出来也算头回。真是身心舒畅。
万充的指尖划着眉间,似笑非笑道:“万某既然收了令尊百两黄金,岂敢辜负?当然是想倾尽毕生所学,把姜三少爷从无知的泥沼中救出来。”
卧槽,忍了。
“不辜负,你把钱退给我就行。”姜三少爷的大腿在打颤,百两黄金,够他挥霍仨月了,他爹可真阔绰。
“不巧,昨儿个赌光了。”万先生说得煞有其事。
机会来了。
姜宗孜从书桌下摸出一个骰宝骰子“垮”按在万充眼前,又顺手扯下腰间玉佩,道,“赌大小,我赢了,你找我爹告辞,我输了,玉佩赠你。可好?”刚要潇洒地摇起骰宝骰子,就见万充微笑:“骰子我没收了。”
“……”
万充看着眼前剑眉星目的姜宗孜,那英挺锋利的长相真是越看越变扭。于是万充伸手在姜宗孜脖颈间略一摸索,旋即粗暴又直接地撕下了那张□□,扔在桌上。
姜宗孜瞬间疼得别过脸去,一张冠玉面庞起了红,额前垂下的凌乱发丝后,漆黑的桃花眼怒瞪。
顺眼了不少。
万充满意浅笑,不顾姜三少爷的挣扎,强行将他压倒在黑檀木椅子上束缚住,然后从腰带中摸出一只青瓷小瓶,将其中的药汁倒在指尖掌心,往姜宗孜脸上慢慢地涂。动作很是温柔。
药汁透明,有淡淡的花草味道。
姜宗孜仰脸看着万充,眼睛一眨也不眨。
姜三少爷心想,万先生,果然,很耐看。
“你会易容。”抹完薄薄一层药汁后,万充捏着姜宗孜的尖下巴左看右看。
姜宗孜缄口不言。
“谁教的?”
“……”不说你能咋的?
万充从身后拿出一副红色的表情狰狞的瓷质面具,举在了姜宗孜眼前。
姜宗孜目瞪口呆。
“你屋子里的面具,多,且有趣。”万充面不改色地将手上的瓷质面具“哐”一下拆成两份,露出红面具后面另一张白底的带温润笑容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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