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姜宗孜的模样看上去太可怜了。万充本着一颗菩提心,大发慈悲地抬手,“嗵”得一声,扔了塞在姜宗孜嘴里的擀面杖,然后松开姜宗孜,站起身。
竹塌上衣衫不整的姜三少爷,瞪着几步外好整以暇笑容玩味的万充,瞪着万充青衫边每道一丝不苟的褶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距离和沉默让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日影随着竹叶晃动,时间在风梢游走。
姜宗孜瞪得眼睛酸涩。他想,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不是特别擅长把别人弄得一团糟,自己却毫发无伤?
姜宗孜这些日子来的憋屈感霎时一拥而上。
他忍住内心的情绪,转而愤愤地盘算,以后一定要带领姜府上下几百人,跟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小白脸江湖再战!他们来日方长!
姜宗孜在脑子里嘿嘿嘿邪恶地幻想着万充颜面扫地跪地求饶的场景。那头,万充正津津有味地把玩一片落于他袖间的淡竹叶,余光注意着竹塌上那谁奇妙变换的表情。
万充弯腰扳起姜宗孜的下巴,温润而笑:“说吧,你爹是谁?”
“哼!”姜宗孜使劲一撇脸。
万充温柔又耐心地扳正他目光。
姜宗孜继续撇,万充继续扳。
来回折腾了几次。姜宗孜烦了,他愤怒地“啪”一声,打开了万充的手。
姜宗孜迅速翻过竹塌,隔着一段不算安全的距离,心虚地瞪着万充。是了,姜宗孜现在非常心虚。他清楚自己方才使了非常狠的力道,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而是仍由他打开了手。
万充浅淡双眼斜瞥着自己停顿在空中的手,忽而轻声笑了。
妈的笑笑笑,笑个球啊!
姜宗孜尤其受不了万充这副让人看不透的深不可测的样子,他一怒之下,不知死活地抬脚踹翻竹塌,吼道:“说出来吓死你!我爹是当朝正二品户部尚书!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居然敢对我不敬!还,还想跟我抢人!”
“抢人?”万充失笑。
姜宗孜继续不知死活地上前去揪万充的衣领,结果,毫无悬念地,在第一时间被万充牢牢扣住了双手。
他边蹦边吼:“你他娘居然给我装蒜!好一个情场浪子!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敢说不认识游朋律?”
万充低眸浅笑:“定是哪里误会了,万某并非断袖。”
这下姜宗孜可炸得厉害了:“不是断袖?!不是断袖你玩弄少男!不是断袖你、你对我……这样那样?”
“我对你,怎样?”万充显然提起了兴趣,抬起含笑勾人的黑眸。他右手正擒着姜宗孜的双手腕,左手搂上姜宗孜的腰,恶意揉了一把。
姜宗孜红着脸心如死灰地想,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居然沦落至此,真是岂有此理,老天不公啊!
突然,姜宗孜灵台一清,死灰复燃,他抓到把柄似的瞪住万充:“我可没说游朋律是个男的,你倒清楚得很!”
“哦?晓得游朋律很稀奇?”万充含笑的脸凑近姜宗孜,不解地问。
姜宗孜后仰身体,别扭地闪烁目光,刻意提高音量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不然呢!”
“要我说,游朋律也算出名了。姜家大少爷是个断袖,跟侍卫私奔了;姜三少爷也是个断袖,痴恋游家小少爷多年,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在坊间,皆属旧闻。”万充颇有深意地,对姜宗孜缓缓眨了眨眼睛。
姜宗孜震惊了。他大哥那点破事儿传遍京城也就罢了,自己暗戳戳思慕个人也能路人皆知?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都怪自己太优秀了太引人注目了。
“你不知道?”万充的笑容寡淡玩味。
姜宗孜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惊,眼眸像鹿:“这么说……游、游游也知道了?”
“这是自然。”看着姜宗孜世界崩塌的模样,万充还挺过瘾的,可心里却又不舒服起来。他加了几分力气才保持住笑容,手上一下子,像泄气般,松开了姜宗孜。
万充振了振衣袖,徐徐然摆正先前被姜宗孜踹翻的竹塌,用袖子抚了把,复又坐下。
万充摆弄起那本《孟子》,不再看姜宗孜一眼。
“你……给我记住!”
万充听见姜宗孜虚弱的一句狠话,然后听见姜宗孜离开的脚步声,沙沙的。
万充的视线从古籍中抬起。他望向姜宗孜跌跌撞撞穿梭过后,簌簌作响的淡竹叶,若有所思。
实际上,这不是万充第一次遇见姜宗孜。
不幸的是。这可能也不是万充第二次遇见姜宗孜。
姜三少爷那似纨绔又非纨绔的形象深入京城百姓的心。他们姜家的断袖之事,也是很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随意找个茶馆或者客栈坐上一下午,就能将姜宗孜和他大哥那些事儿打听得七七八八。姜宗孜对游朋律的一颗痴心,在万充看来,委实可笑。
游朋律。
想到这个名字,万充收起了脸上很淡的笑容,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漠。
☆、华茶居
未时三刻。
姜宗孜总算绕出了淡竹林,他激情澎湃地迎着曙光奔跑,然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迷失了方向。
两三枝红梅攀爬着素白的矮墙,菱花窗纹后是道道清浅的疏影。姜宗孜抬眼望向那块古雅的牌匾,上面书写着“华茶居”三个瘦金体的墨字,端正又风流。
好嘞!
姜三少爷被关了十来天,难得脱缰溜出来,又上赶着让情敌调戏了一番,免不了心生郁闷。这时迷失着迷失着碰巧迷失到了华茶居,姜宗孜一想,华茶居也不失为一个清热去火陶冶情操的好地方啊,便欣欣然抬脚迈了进去。
姜宗孜闻着涌动的暗梅香,眯眼笑起来,双臂环出一个长长的懒腰。
华茶居,虽说名字和布局都很是雅致,但其实是家远近闻名的青楼。华茶居地处达官贵人居住的宣南街西口,来客多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的主。且它不止是男欢女爱声色犬马之所,同时也具备了戏楼茶馆之类的功能,可以说雅俗皆有,很是周全。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
姜宗孜心有小游游,是以平日里跟狐朋狗友逛青楼游画舫,往往止于酌酒听曲,连个相好都不找。这就难免在京少圈树立起柳下惠般高洁白莲的形象,更难免时不时成为大家的谈资笑料。而华茶居做为京城唯一一家不排挤和歧视守身如玉型纨绔子弟的青楼,给了姜宗孜别的青楼给不了的归属感。这让姜宗孜从小就成为了华茶居的常客。
未时四刻。
华茶居,梅楼。
姜宗孜要了壶桃花酿,简单点了几样蜜饯糕点,美滋滋地晒着午后的太阳。他在歌姬一首凄清的《更漏子》里,暗暗算计万充。
算计半天,不得要领。姜宗孜总算灵光一闪,他想,首先,他得摸清万充的底,这不要脸的淡竹妖到底是何来路。
想到这,姜宗孜拎着桃花酿,火急火燎地冲向鱼龙混杂的菊楼大厅。
三教九流在大厅里扎推侃大山,天南海北胡扯。姜宗孜素来爱混迹其中,听些丫鬟少爷东家猫李家狗之类的八卦。
今儿个,众人的话题倒罕见得很是集中,都七嘴八舌地在谈论这些天,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幼童失踪案。
姜宗孜慢慢悠悠一杯酒见了底,又懒洋洋地续上。与此同时,把案子听了个大概。
这桩案子可以追溯到两个月前。
寒冬腊月,宣北街上一家馄饨店的跑堂跟巡捕打招呼时,随口提了一句,最近天冷,那群小乞丐有段时间没来晃悠了。巡捕听了一笑置之,并未在意。没想到,不久后大寒日,城东城北有好几户人家都丢了孩子,孩子普遍不超过五岁,都是在家门口失踪的,大人们不过进屋一两刻钟的工夫,出来孩子就不见影儿了。之后虽然每家每户都提高了警惕,但还是不断有幼童在失踪,那股神秘黑暗且热衷于掳小孩儿的势力仿佛无孔无入,令人防不慎防,吓得私塾都推迟了一旬开课。
考虑到一直没有发现幼童尸体,衙门天真地认为是临近年关,拐卖团伙猖獗。年关转眼就过了,衙门继续乐观地认为是临近元宵,拐卖团伙猖獗。上元节过了两天,执着的捕快们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端了一个多少年只有传说不见踪迹的人贩子老窝,却一个孩子也没找回来。人贩子头头涕泗横流地发誓说,他们已经好久没开张了,真不知道哪路仙人插手拐卖业,把他们这种老牌队伍排挤到完全混不下去。他们正拾掇拾掇打算转行去干山贼,结果点儿太背,被官府逮住了,这下可好,本钱都搭进去了。
姜宗孜正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邻桌有个衣锦佩玉的人重重哼了一声,道:“要我说那张老头丢了孙子也是活该!谁叫他诋毁我仙法教!我想他定是受到了仙母大人的诅咒,才遭此祸患!”
立马有人跳出来斥责:“你胡说什么?!我们仙法教的教义可是众人平等追求永生,仙母大人更是慈悲为怀怜悯众生。他张易虽非我教徒,但也非无法感化,怎会恶毒地诅咒他,掳掠无辜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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