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从寂静中抬头,慢慢站起来,大方地走到灯光之下,随后在所有阶级都高于自己的长官的注视下,平缓地开口。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没有人支声,专心地等待这个年轻的军人说下去。
“上官俊流带有黑曜纹章,这是贺泽皇室里掌握兵权的凭证,这说明他已被定为未来的国王。他的父亲既然狠得下心出卖他,我们大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如果能够说服他跟我们合作,出面揭穿国王的谎言,我是说,我们只需动动脑子帮他编造一些故事,渲染上官义征是为了私利才要至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等有了舆论压力后,加上俊流有正统的继承权在手,就有机会推翻他父亲的统治,自己登上王位。”
“当然,”费尔说着,脸上被摇晃的炉火软化的锋芒像是又凝结起来,嘴角重新浮现没有温度的笑意,“他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自始至终都被我们控制,到时候悖都的军队会帮助他统治整个贺泽,不用牺牲一兵一卒。”
会议临近结束,一屋子的军官陆续离座,费尔利落地收拾好了上司留在桌上的文件,一一用夹子别住后收到了柜子里,随后便跟着大家的背影出了门,脚下带露水的石板路旁有着微弱的地灯,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最先侵袭到裸露的颈部,他忍不住将刚刚穿上的大衣拉紧。
“真让我大开眼界啊……”
耳旁传来的话语在只有风声的寒夜里被刻意压低了,费尔偏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肖恩已走到和他比肩的位置,于是他的下一步立刻慢了下来,保持适当落后的步伐是对上级的尊重。
“你上星期半夜来砸我的门时,急得还真像多紧张那条无辜人命的样子,连我都以为你和那孩子相处了太久就舍不得了。”肖恩嘴角上挂着揶揄的弧线,虽然对方毫不申辩地服了他五天的禁闭,但女儿的忤逆依旧让他心情不畅,“狼是连同伴都可以杀的动物,怎么会有同情心呢?”
费尔依旧将他不满的情绪照单全收,平稳地说,“利用一个人就可以避免更多伤亡的话,我很乐意充当这个角色。”
话音刚落,肖恩便突然抢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两个人都停在了半道上,他严肃地看着面前皮肤苍白,嘴唇紧闭的男子,被帽檐的阴影混合成暗蓝色的眸子像萨马基的终年冻湖,毫无瑕疵的平顺下是顽固的结晶。
“那就请你不要误导爱米,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她是单纯为救人而去的。”在十多年征战生涯中,肖恩第一次用强硬的口吻说出关乎私人感情的命令,只因他刚刚替善良的女儿感受到了一丝被欺骗的意味,“即便你们要把上官俊流怎样也好,别把她卷进去,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伤害!我话说得够明白吗?”
费尔的视线瞟过他紧凝的眉头,随后便放低在对方外套的第一颗扣子上,恭敬地回答道,“我知道了,长官。”
第26章 岚啸的任务
清晨的歧云基地还笼罩在冷雾退去的湿润之中,平坦开敞的跑道被淅沥的青蓝色天光浸染得有些寂寥,泊机仓库的巨大合金门还紧闭着。驻扎在这里的空军们刚刚在可以呼出蒸汽的空地上进行完了晨练,已经可以用刺骨来形容的风一接触到他们裸露的炽热皮肤,立刻铺成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随着肌肉的律动,在玉石般浑圆坚实的臂膀上闪闪发亮。
安然光着上身从浴室里出来,沿着发梢滚落的热水把头上搭着的白色毛巾濡湿了,他拿起装有刮胡刀片和牙刷的杯子走到盥洗池前,看着被热气模糊了的镜子,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冷不丁背上有了阵冰凉的触感,他顿时瑟缩了一下,转头瞪了一眼刚刚洗完衣服,双手冻得通红的奉谦。
“别碰我,痛。”口齿因牙刷的阻碍而含糊起来,他顺手将头上的热毛巾扯下来搭在了肩膀上,遮住了一半背部。
“不会吧,这么久了还痛?”奉谦憋憋嘴,绕到他旁边打开了热水龙头。
“好不了了。”安然低头吐出一口泡泡,瞟了一眼镜子中藏了一半在毛巾下的伤痕,树皮色的轨迹从他的背部一直延伸到锁骨,像寄生在皮肤里的一条巨大蜈蚣,触目惊心。
多年之前在训练飞行中遭遇了可怕的共振,那架有着隐患缺陷的牧羊犬在半空当场解体,疯狂飞散的碎片差点没把身体砍成两半,他在强烈求生欲支配下于失去意识的瞬间拉开了降落伞。
如果不是米迦勒的出现,安然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没有飞行的资格了,他复原后的身体承受不了疲劳和高强度任务,上司不过是出于同情才让他继续留在岚啸,并且每一次的训练都不动声色地给予特别照顾。那种已成为负累的滋味,常常让他的旧伤牵动着整个心脏都一起抽搐。
“真恶心。”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傻了,明明那么漂亮,”奉谦抬起湿漉漉的脸,满是认真,“那可是男子汉的勋章。”
安然忍不住苦笑,“一场仗都没打就弄成这副鬼样子,应该是耻辱好不好?”
“喂,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脾气坏得出名的队长惟独只和你相处得和睦吗?”奉谦胡乱擦干了还略带稚气的脸庞,转身端起盆里洗好的衣服准备搬到屋顶上去,从安然背后通过的时候,他直直对上了镜子中那双温和得有点消极的眸子,“因为即使是彦凉那么高傲的人,也百分之百佩服你。”
安然在他离开的口哨声中沉默了下去。作为平日里离彦凉最近的人,他在他眼中仍然是一个迷,除了那个男人气质中来自负面能量的执念外,很少能感知到其他的感情。惟独在每次赶到离空军学院很远的餐厅去吃饭时,他平静下来的目光就一直纠缠着坐在角落里的纯血统王子,这是安然唯一察觉到的秘密。
他绝对不会对敌人的武力屈服的,也许真是甘愿奔着心中所想去了。
安然愣愣地站在镜子前,轻微笼罩的蒸汽仿佛又让他身在无情无义的茫茫云天,那里顽劣的风雨可以随性左右飞行员的命运。在死里逃生后的第一次模拟对战,他明显感觉到坐在另一个驾驶舱里的彦凉在刻意让步,飞机落地后安然怒不可遏地挥拳相向,彦凉没有还手,只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废人就别留在这里逞强了,还不滚回家去。”
想到此处,安然忍不住再一次狠狠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露出一抹笑来。有这个种的话,尽管来试试啊,不是以叛徒的身份,而是以悖都军人的身份,和我在天空里自由自在地较量一场。
仿佛真的在回应他的期待,窗外忽然远远地传来引擎的轰鸣。这时还未到周末的集合时间,所有型号的战斗机都还整齐地排列在跑道两侧的停机坪上,安然很快否定了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敌机偷袭的念头,倘若敌人近到连引擎声都听得到,就算不被雷达发现,基地里想必也已经警报大作了。
“安然!快,快上来!”
听到呼喊后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连内衣都顾不得穿,直接披了外套便冲上了屋顶,在随着紊乱的风飘摇的衣物之间,他望见远方的白点在淡青的底色上流畅地移动着,孤独妩媚的身影像冲击在瀑布中的落梅。凭着对机体如同共枕情人似的熟悉,安然将那个拯救了他飞行生涯的名字脱口而出。
“米迦勒?”他疑惑的目光尾随着大鸟拖曳的修长白羽急速靠近,心跳竟然紧迫起来,“彦凉吗?”
下一秒,它已经高昂地长啸着从他们头顶上空掠过。这时他才终于看清楚了机体上的编号和那银色的纹路,如同祖国南端长长海岸线上会发光的白沙一般耀目。
“不……那是M1!” 奉谦抢先确认了型号。
他们跑向屋顶边缘,目送这架归心似箭的飞机奔赴去远处的跑道。同米迦勒一起飞翔是痛苦的,肉体和精神时刻承受着极限的压力,但单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仰望这神迹的武器,特别是征服了她的人亦是自己肉体凡胎的伙伴时,安然无法压抑心中升腾起来的喜悦。
“是齐洛,齐洛回来了!”
在起落架接触跑道地面的刹那,M1打开了减速伞舱盖,一朵轻盈的蓝花被劲风鼓动起饱满的穹隆型,拖曳着向前滑行的机身渐渐慢了下来,发动机尖利的轰鸣也随之安歇。
切断伞绳之后,飞机平稳地滑到了停机坪上,玻璃罩舱里的飞行员看着远远跑过来的战友,脸上露出近乎诱人的一抹笑来。
“快点下来领死,臭小子!”奉谦不等对方完全停稳,便追到机翼旁边,像拍打老朋友肩膀一样用力拍打了几下米迦勒坚冷的身躯。
座舱罩在刚刚探出阴云的一层薄日下缓缓开启,曼妙的曲线上滑动着光的水流。齐洛在急切目光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翻出驾驶舱,顺着梯子下到了地面,不等他将头盔取下,便被人用胳膊勒住脖子拽了过去。
奉谦用他一贯粗暴的见面礼方式,恨不得修理对方一顿以传达自己的热烈欢迎,“真有你的,刑满释放的倒霉鬼!我听说你的审讯官就是上一届在反审讯训练中把学员操成精神分裂的家伙,哈哈,怎样,你有没有爽到啊?”
“还好,是对我胃口的类型,”齐洛打趣地推了对方一把,略微消瘦的脸上持续着表面的愉悦,轻易覆盖了不久之前身心的煎熬。他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其他人,昔日岚啸的同伴,不管之前是不是因为彦凉的关系使彼此之间气氛紧张,这重聚之地已经不是无忧无虑的校园内,而是面对共同敌人的前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