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凌驹,或许是唯一没有融入这热烈气氛的人,他静静地靠着一棵树,聆听这从军校时期开始,就领教过无数次的长官训话,旁观这些出口成章的专业演说家们,怎样日复一日地将这低迷的气氛推向热血的高潮。凌驹毫不怀疑,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是发自内心为过往的战绩而自豪,并坚信保家卫国的使命感。在加入起义军最初,他也喜欢听道革的演讲,被那些刺激听觉的词句冲昏了头,搂着周围的弟兄们的肩膀狂欢,这会让他有一种自我存在感无限膨胀的错觉,被战友依赖,被人民仰仗,被统治者信任,被敌人视作眼中钉,他是如此不可或缺的战争角色。
这一切景象都在遇到吉儿之后,被彻底戳穿了。这个小丫头把他打回了原形,让他重新注视到了自己内心微弱的期望,痛觉,怯懦和所有属于普通人的情感。自从有了这份私心后,他就和眼前的这些军人们,完全划清了界限。
凌驹苦笑了一下。原来,就连做一个称职的战争工具,我也没有资格了。
“队长……?队长!”
几声由远至近的兴奋呼喊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还未等他看清,那个迎面扑上来的身影已经用力抱住了他的肩膀。
“克礼?!”凌驹也禁不住一阵激动,紧紧拉着对方的手。自从上次被悖都的空军围剿过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幸存的同伴,“你怎么来了?”
“太好了,听说你被击落的时候,我难过得几天没睡着觉!没想到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感谢上帝!”青年的眼睛里闪烁起由衷的喜悦,反复打量着眼前失而复得的男子。
凌驹显然不想过多触及这场死里逃生的内幕,只是尴尬地叹了一句,“可惜,我的米迦勒没了。”
克礼劝慰般拍了拍他的胳膊,露出同情的目光,他知道对于同样出身皇家军校的前辈来说,米迦勒不仅仅是属于飞行员的至高荣耀,更是一生无可替代的伙伴。“想开点,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知道你回到总部后就一直想来看你,但是局势紧张,不能擅自离开空军基地,可憋死我了,今天是因为道革将军说有重要指示,我才赶紧跟着司令一起过来的。”
“重要指示?”
凌驹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正在这个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道革的声音又从中心的位置传了出来,引得他不由将目光投了过去。
“……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有位弃暗投明的义士,愿意协助起义军的行动,帮我们制定完美的反攻计划,一举给予敌军的大本营以致命打击。”道革嘴角扬起自得的笑容,随着他手势的方向,一个穿着简单的防水外套和白色背心,体格高大结实的青年出现在士兵们的视线里,他上扬的眉尾挂着孤傲,目不斜视的眼睛冷漠如冰,尽管一言未发,强势的存在感已经另所有人心生戒备。
“这个男人是谁?”克礼疑惑地问到,眼光却一分也未曾偏离对方。
凌驹还未想好怎样和他解释,便听见道革紧接着介绍到,“也许大家都已有所耳闻,我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这位新加入我们的同志,曾经是悖都空军的一名飞行员。”
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唏嘘声交织着惊讶和疑虑,一些急性子的士兵甚至吐出了低声的咒骂,道革连忙举起手,以少见的耐心地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虽然他迫于上级的命令参与过对铁河起义军的剿灭行动,但一直对自己的立场抱有很大怀疑。之前多亏了他的帮助,救回了我们空军的一名重要主力,还一路护送他回到总部。我在今天的集会之前,已经认真地和他谈过,以我道革将军混迹沙场多年的名誉担保,我相信他投诚的决心是坚定的。虽然我们和悖都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若是拘泥于古板的成见,恐怕会错失一次增加我方胜利筹码的良机,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敌军的部署情况和剿灭行动的细节……”
当凌驹发现站在身边的青年神情有点不大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似乎对道革的一番话忍无可忍,克礼突然拔腿跑上前去,几下就拨开人群,冲到了彦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撞到背后的一棵树上。
“开什么玩笑!这个家伙……杀了我们六个同伴!害得我们差点全军覆没!”他大叫着,友机每一次坠毁带来的悲愤还强压在心头,如今敌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克礼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扬起拳头便要打,“手上还沾着我弟兄的血,转眼就来这里假惺惺地示好!你是来送死的吧?!”
道革身边的护卫急忙上前制止了他的攻击,七手八脚地强行将他拖离开。这时凌驹也紧跟着从人群中挤进来,跑到了克礼身边,在劝说对方克制的同时,也急忙命令那些动作粗暴的护卫们松开了手。
“将军,这太荒唐了!绝不能相信他,这一定是个陷阱!”克礼向敌人挥舞着拳头,情绪仍然激动,并且是头一次,完全不理会站在身边的前辈脸上的尴尬。
“呵,那个打仗慢得像散步一样的菜鸟团,原来有你一份啊。”身体恢复平衡后,彦凉不慌不忙地理了一下被抓乱的衣领,盯着不远处气急败坏的青年,嘴角浮起贯有的轻蔑,“把米迦勒配给你们这群业余龙套,我都替她感到憋屈。”
“住口,彦凉!你少说两句!”凌驹忍不住呵斥到,并在克礼再度做出失控的反应之前,将他的身体转过来,紧紧抱进怀里。摊上这么一个完全不懂收敛锋芒的自大狂,他头都快炸了,尤其是目睹了克礼的反应后,突然高涨起来的负罪感,让他无比后悔把彦凉带进起义军里这个决定。毕竟这原本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协议,为了自己的一份私心,而弃同伴的感受于不顾,他这个队长当得实在混账。
“够了,趁早停止这种幼稚的闹剧!凌驹,你带他到旁边去冷静一下,这个集会不是让他来捣乱的!”道革站了出来,严厉地命令到。之后他转过身,扫视了一下周围表情复杂的士兵,放缓了语气说道,“我明白各位的心情,一时难以调适。但我还是要说,希望我们不要被过去的仇恨迷住眼睛,很多军人在战局中身不由己,他既有勇气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也应不计前嫌……”
克礼的耳朵嗡嗡作响,咬紧嘴唇将脸低埋在凌驹的胸口,再没有说一句话。凌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慢慢走出人群,每走一步都清晰感觉到,他牢牢抓紧自己身体的手在发抖。
身后的道革将军还在用冗长的话语打着圆场。相较于刚刚遇到彦凉时的尖锐敌意,他的态度是如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鲜明反转,凌驹也觉得蹊跷,但却不想深究。不管这两个人在凌晨时分的密谈中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他们已经不再是敌人关系,而是建立在一致利益上的伙伴。
他一直陪着克礼走向树林深处,直到远离集会的人群,再也听不到那边传来的任何声响。凌驹充满愧疚地看着这个始终不愿抬起头来正视他的后辈。这个单纯的年轻人,一直以来都由衷的相信他,相信着起义军,他对于战争的信念是一种不容亵渎的正义感,这是皇家军校培养出来的理想学生。
凌驹无奈地看向远方清淡的天空,想着:克礼一定没有办法理解,我,彦凉,或者是道革这些人内心的自私吧……
第36章 道革的野心
彦凉无动于衷地望着凌驹的背影挤进人群中,在所有人沉默的目光中离去,便不由发出一声让人难以察觉的轻哼。至于身边的道革正在雄心勃勃地讲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留意。
只会被牵着鼻子走的弱者,早知道你永远都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当时就杀掉你算了。
正这么想着,彦凉收回视线,看到周围表情矛盾而又充满期待的起义军民们,他们望着自己,就像在等待这个阵营不明的外来人给予什么答案。
这种单方面的信任是如此盲目无奈,就像落入井底的困兽,不得不接受任何一根落下来的绳索,就算那后面竖立着索命的绞架。他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下,心头升起一股烦躁。
他不知道这些人各自带着怎样的想法加入了叛军,是否对自己的处境有哪怕半分的了解?对于在战争时期的士兵来说,死亡只是黑底白字而已。彦凉过去从来不在乎这些蝼蚁般轻贱的人命去留,但自从凌驹带着那不会说话的小丫头在他面前晃悠了一晚后,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也能够绊住他的注意力了。
如果把我知道的事实说出来,凌驹那小子一定会承认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吧?这么几年了,判断力还烂得跟白痴一样。
此刻不断盘踞在彦凉脑海里的是之前凌晨时分和道革之间的密谈,每字每句都还在耳畔盘旋,像赶也赶不走的蚊蝇。
今早在青蓝的暮色还未褪去,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他便被一个士兵叫醒,带到了一个透出光的牛皮帐篷里。道革盘腿坐在正中的煤油灯旁,他拧紧那张被伤痕刻上了印记的脸,正全神贯注地将手枪上着油,晃动不定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厚重的阴影,使他的样子和白天看上去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