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一离开吕家,吕恒的世界又恢复他所知的那个古怪吊诡的色调和状态。然後他的继母上楼来关心他,他问:「那个孩子是你特地邀来我们家的吗?」
继母报以复杂的微笑,而且略带歉意告诉他说:「并没有。是万水会正在内斗,有一派为了拉拢你父亲而想从周边势力下手。所以找了那家子搬来吕家附近,自认为我们会领受好意。不过我和你父亲讨论过,那一家人并不知情,要是被卷进奇怪的事就不好了。所以会找机会让他们再搬离。」
「为什麽?如果有他们在……」
继母难得板起严肃的脸孔告诉吕恒说:「所以,你是希望把那个无辜的小弟弟永远留在身边,你把他当作工具了吗?他可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小哥哥的。喜欢一个人,会为对方设想,他是特别的孩子,但不代表他该为了任何人,做任何他不愿意或不知情的付出。吕恒,我也希望你能像普通的孩子快乐的生活,但你还小,等将来你更懂事就会明白……我跟你父亲这麽做是为了你将来好。很多事要等你长大慢慢明白啊,我可怜的孩子……」
「你是继母。」
「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吕恒,我想当你母亲。一开始是因为你父亲,现在是为了你。」
「为什麽?」
「因为我们相处过,有感情了。」
吕恒困惑疑道:「我对你没有特别的感觉。」
「没关系。」
「没关系吗?」
「因为妈妈也是真心喜欢你的。而且我知道,很多时候感情深浅和付出都不一定是对等的,也不会一直是平衡的。唉,好难解释,我得想想再跟你聊这个。」
吕恒看着继母每次都认真回应自己的疑问,有时觉得很想笑,这个继母的个性简直和那孩子差不多,都对他不经意的话语太认真了。为什麽这麽单纯的人要接近吕家?因为太单纯吗?
「你为什麽想嫁我爸?明明知道我们家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思考太多,莞尔回答:「当然是因为我爱你父亲啊。」
「你会牺牲掉原本所有的东西。你会後悔。」
她摇头又笑得更幸福的样子,她说:「我乐意为他付出,就像他回应我的那样。我不认为那是牺牲,也许旁人是这样想的吧,但是……这又该怎麽解释呢,嗯、啊,有了。」
「唔?」
「就像玩火车轨道一样,你不是能花很多时间拿刷子仔细温柔的刷铁轨,只为了让列车能顺利在上面跑吗?为了喜爱的对象做任何事都不会觉得是亏损,那是一种成就。」
「我爸、是列车啊……」吕恒似懂非懂的扯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但他还是想要那孩子的陪伴,即便这愿望很自私。
後来男童又到吕家几次,吕恒都跟他玩得很开心,三个月後他听男童说要搬到邻县,因为工作的缘故,吕恒心里可惜,但并没有再说什麽。然而再後来他听说男童一家在搬迁途中遇到车祸,父母当场死亡,男童却不可思议的只有轻伤。
吕恒知情後不断央求父母能领养那孩子,可是都被拒绝了。甚至还被父亲严厉斥责,继母也说:「唯独吕家不能收养那孩子。对别人来说那是好事,但对吕家而言不是。」
当年吕恒自己也只有七岁,他对大人哭吼、哀求,然後因为失望而愤怒、难过,他天真无知的喊着:「我会保护他,我会变得很厉害,你们要我学什麽我都会认真学,我会让他很快乐。」
然後又因求不得而怒吼:「你们以为我想当吕家的小孩吗?凭什麽我必须忍受这样的世界,我不当吕家人!我恨你们──」
一道略嫌刺耳的手机铃声将吕恒从梦境拉回现实,他从轿车後座蓦地醒来,驾驶座戴黑皮革手套开车的男人留了头长发,是个名叫周歌岸的情报贩,表面职业是在做古董字画拍卖仲介的生意。
周歌岸连瞄都不必瞄照後镜就晓得後座客人的状态,他拥有极为敏锐的灵感,事实上他并不是人类,而是一种山海经里描述过的灵兽,风生兽。他噙笑说:「做恶梦?吕家人竟会在外头睡着,当真有趣。」
吕恒摸了摸生出一点胡渣的下巴回嘴道:「你不趁机占点便宜,是不是很可惜?」
「呵,不敢。您是客人啊。而且,我不需要靠什麽长生药才能长生。我自己本身就是相似的存在。」他将车驶入郊区别墅群。
「那倒是。古来能服食而延寿长生的东西也不是只有人鱼肉、王母仙丹,还有风生兽。」
「唉。」周歌岸叹了口气将车子开出较大的山道,逐渐远离那些别墅豪宅。他说:「对方跑得很快,人已经不在那边。而且相当狡猾,做了傀儡伪装成自己跟你情人,诱我们跑来,如果进去会中埋伏。」
「确定人不在里头?」
「当然。吕先生,你这是不信任我的专业?我可是风的灵兽。要不晚点我再遣属下镰鼬进去查探,但我们还是加紧脚步追上去吧。他们要离境了。」
「离境……知道去哪里吗?」
「嗯、嗯,等下。」周歌岸把车停在路旁,闭眼追踪。一道疾风以轿车为源头扫过山坡,树冠宛如涌浪般枝叶摇曳,半晌他回答:「查到哪班飞机了。我的风会一路护送那飞机直到落地,你的人会没事,他们要去日本。」
「好。」吕恒立刻拿出手机,他要动用他所有资源把人救回来。
那个梦,是他封存已久的记忆,好像还有不少事是他没查清楚的,但起码他已经想起童年和齐槐丰可能有过的交集。那时他无知得可怕,天真得愚蠢,可是现在他想再跟齐槐丰确认一遍,如果那人愿意给自己机会,他一定不惜一切去守护。
好像有点明白当初继母和父亲的心情了。喜爱的事物不见得必须拥有,但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望着、想着、追着,念念不忘……
* * *
熟睡中的青年平躺在一张圆形大床中央,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更换过数回,他醒来的时候盯着那一片瓷白发亮的天花板,那是整面的六角形马赛克砖所拼贴而成的,每个六等分都是立体的,嵌在上头的灯光让棱角更清楚,部分的六角形中央是浮雕的雪花,整面延伸至四周墙壁。
除了白雪贴砖之外,入目所及的墙面就是镜子,映出了他和这房间的情况,他穿着一套开襟立领的白上衣,衣料很薄,裤子是休闲深紫色热裤,两条腿被画满了像文字的东西,深黑色的笔迹看得他发毛。
「靠、这什麽鬼啊。」他徒手去擦拭,结果发现双手也是被写满看不懂的小字符文,一直到手指背都有,但掌心没有,手腕则是横写了三圈,他虽然状况外,但本能的感到毛骨悚然。
环视这个空间,他猜测是有点像主题Motel之类的地方,或是某些会馆,看起来东西都很高级,但又有些奇怪的气氛,不远处能看到一区透明帷幕是浴室,浴厕分离,像是触控隔间。
他跑过去打开水龙头,双手在水流下搓洗,那些符文稍微用力就能搓掉,他张望环境确定没有什麽摄影机之类的装置,虽然顾虑针孔,但还是迫切想把身上的字洗掉,所以胡乱按了那触控墙把隔间变成非透明状态,脱光衣服在里头冲洗身体。
「变态死了。」他边洗边骂,因为浑身上下就连脖子都被写满符字,就只有脸没遭殃。他浑身都被自己搓红了,在架上拿了抹身的毛巾不停擦背後,洗到手酸,最後洗下身,洗到剩一脚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思考:「万一有人这时候冲进来该怎麽办。先洗重点部位好了。」
於是他抓住腿间那块小肉开始搓,无奈它太敏感,弄没几下居然起了反应,他暗骂把自己打晕的人,一面想着吕恒而感到寂寞。不知道是恐惧不安成了刺激的因素还怎的,弄了一会儿就射了出来,他猛地回神赶紧把自己身体冲乾净,还剩一脚没洗,却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
外头的人轻唤:「小丰,醒了吗?」
齐槐丰赶紧穿回衣服裤子,走出浴室怒瞪罗咸端,他问:「你到底想做什麽?这里是哪里?」
「这是某个大人物借我用的高级会馆其中一小区。吕恒帮手意外的多,想把你藏起来还挺费工夫的。」罗咸端的口吻就是在话家常,他提了一个白色购物袋坐到沙发区,打开电视,然後招手喊:「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被这麽一讲,齐槐丰感觉自己实在饿得厉害,但醒来当下太紧张就忽略了。罗咸端提的袋子一直飘出很诱人的香味,购物袋里的保温袋是只外带的手扒鸡,其他还有饮料和沙拉,以及别家店买的炸天妇罗。
「坐。」罗咸端出声示意,自己则戴好手套把鸡倒在餐盘里,拿起刀子片肉,动作优雅而熟稔,如果将皮肉切割开来、把骨肉刮乾净,都如呼吸般轻松。鸡肉的味道令齐槐丰的肠胃鼓噪起来,但他看罗咸端的动作有点悚然。
「先吃吧。」一盘盛好的鸡肉片递来眼前,齐槐丰闭眼深呼吸,决定先填饱肚子再思考,他的理智快被饥饿感撕裂烧尽了。这辈子他好像还没这麽饿过,而且又嘴馋,不顾旁人就开始狼吞虎咽。
罗咸端见状无声微笑,把鸡彻底肢解得骨肉分离以後脱了手套,拿起外带的饮料喝了一口就开始欣赏对方进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