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见他呼吸粗重,满脸绯红,眉心一动,道:“你给他喝了多少,怎地浪成这样?一会儿洞房花烛,晋王要是死在他身上,我那弟媳找上门来,可归你应付。”
屈方宁身上虽然难熬,神智却清明无比,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犹自不解:“为什么要死在我身上?”目光扫过自己,不禁全身僵硬。
一袭深红色锦绣喜服,轻罗千褶,长摆如云,团团绣着鸳鸯戏水图样,正松松垮垮地穿在他身上。
第15章 天罗
御剑信步出门,见青石桥上人声寂寂,夜色中只剩下几个零散小摊。远远看时,只见一个淡黄衫子的人影,正在伞摊旁认真地挑选着甚么。摊主打开一把,他便客气又抱歉地摇一摇头,那个慎而慎之的态度,简直不是挑伞,而是挑媳妇了。当即在桥下唤了一声:“朱少侠。”
朱靖立刻手忙脚乱地遮住伞摊,道:“喻……大当家,你好。”
御剑见他举止怪异,心里一笑:“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有些莫名其妙。”走上桥来,正巧那摊主举着一把伞,没好气地说:“红的就这一把了,你看有没有你要的那两句话吧!”
朱靖窘迫异常,连忙掏钱道:“多谢,多谢。”御剑目力过人,见那伞上绘着烟波小舟,题的是:“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即揶揄道:“这伞是要拿来送人么?”
朱靖怔了一怔,道:“不……不是。”看着伞面,神色郁郁,似乎并不怎么合心意。
御剑只道他这条不归之路,走得有些心事重重,也没怎么在意。朱靖低着头,道:“喻大当家,我师父今晚就到了。前日相救之事,师父已经知闻,说到时一定要登门道谢,请客做东。不过……我们没什么钱,要是地方简陋了些,还望你莫嫌弃。”
这样的大白话,御剑最是喜欢,拍了拍他头,笑道:“不碍的。我们早些年在山上茹毛饮血,甚么都吃得下。”
朱靖在他手掌下微微一动,抬起眼来。御剑见他这模样,显然是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问道:“想说什么?”
朱靖又酝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你跟少东家……”说到这里,又卡住了。
御剑这可猜不出了,示意:“嗯?”
朱靖握着剑柄,手指松了又紧,低声道:“是不是……亲……”
御剑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实在不晓得有甚么话如此难以启齿。忽听桥下传来一个更忸怩、更害臊的声音:“朱……朱公子!”却是晋王梁惜到了。
朱靖举目一望,见梁惜独自一人从岸边赶来,身边一个随从也无。他吃了一惊,道:“晋王殿下,你……深夜孤身出行,这……不太妥当罢?”
梁惜离他还有一丈之遥,便停下了脚步,注视他道:“我看你不太喜欢……兴师动众,就让他们都……回去了。”
朱靖见御剑就在身后,眼光中颇有笑意,尴尬难言,道:“那殿下也回去罢。我也回去了。”转身就走,简直是落荒而逃。
梁惜忙道:“我……我送你。”赶上两步,仍然跟他隔得远远地,一步也不敢走近。
朱靖脸红得几乎烧起来,恨不得跳下丹阳湖遁走才好,哪里敢让他送,顿步道:“晋王殿下,你我……身份有别,还是……别这样的好。”这话一出口,便觉得暧昧难言,简直不知御剑会怎么看,越发害臊起来。
梁惜面上顿时露出失望之意,却也不敢违拗,“哦”了一声,真的就此止步不动。望着他背影,又匆匆问道:“朱公子,你明天……还来这里么?我有些不值当的小玩意儿……”
朱靖驻足道:“晋王殿下,你的礼物,我是不会收的。跟你说了这几句话,已是……大大的不对了。”
梁惜忙不迭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求什么,每天能看你一眼,跟你说一句话,已经……已经是最大的欢喜了。”
这样一句话出口,连朱靖也知道苗头不对,只得道:“晋王殿下,这……不像是朋友该说的话了。”
梁惜深深凝视他,索性也挑开了说:“朱公子,前月江州梅园,我第一眼看见你,便神魂颠倒,意为之夺。说只想跟你交朋友,那是假的。但你心中不愿意……那只做朋友,也是好的。”
御剑见他竟在大街上表露心迹,可算大胆到了极处。一时也无处可避,只得又折回院舍去了。
朱靖听了这番直白言语,却另有一番心境。这位为自己倾倒的晋王,固然可怜可笑,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是不能够的。你别说这样的话啦。”见那把新买的伞还在手边,随手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
梁惜大喜过望,忙取了一块锦帕擦了擦手,珍重无比地接过:“多……多谢,这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宝物。”
御剑听在耳中,只觉这对少年情侣一个痴,一个呆,实在有趣得紧。正待下桥,眼前青影闪动,一个小道士踏水而来,向梁惜施礼道:“晋王殿下,可算找到您了。齐王殿下在八宝鸳鸯楼等候多时了,这就请回罢。”
梁惜刚得了心上人赏赐,哪里肯走,奇道:“思乔兄在等我?”
小道士恭声道:“是。齐王殿下说了,请您回去‘枕玉臂,品朱唇’,此事十万火急,若是回去晚了,恐怕会耽误……良辰吉时。”
梁惜立刻慌了起来,向朱靖看了一眼,怒道:“齐王在耍什么鬼把戏?多半又是在召妓作乐。都说我不跟他同流合污,还来请我作甚?不去不去!”
小道士朗声道:“齐王殿下说了,晋王殿下的意中人此时便在八宝鸳鸯楼上,玉体横陈,娇喘微微。这般良辰可是不常有,还望晋王殿下三思。”
梁惜立刻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的意……意中人?”手指朱靖,满脸赤红,道:“这才是我的意中人,哪里又多出来一个?这是……怎么回事?”
朱靖也不怎么在意,客气地点了点头,便要离去。梁惜也顾不得甚么礼节,一把拉住他,一迭声地邀请他同去,以证清白。朱靖奇道:“晋王殿下不是与人有约么?”梁惜一听,更是铁了心要他一起去,脖子都急红了。朱靖无奈,只得应允。心想:“晋王还有一位意中人,那不是很好么?多半那一位,才是他真心喜欢的。”顿时释然了不少,连脚步都轻快多了。
御剑刚下了桥,只闻僧鞋扑沓,几名僧侣飞奔而来,慌道:“喻大当家,不好了!”
屈方宁犹自在三重煎熬之中,听见帐外脚步急促,显然有人慌忙地赶了过来。齐王嗤笑道:“这般心急,我这弟弟也真算个人物了。”向来人招了招手,道:“幼珍吾弟,好久不见。”
来人可没他这么惬意,急道:“思乔兄,你说什么意中人,什么玉体、良辰?当真被你害死了!”
齐王道:“幼珍吾弟,听说你近日深陷情网,求而不得,愚兄年长你几岁,自然要关怀照料一番。那上面是我送你的新婚大礼,自己进去收罢。”向床上一指,又打量了梁惜几眼:“几时改了性子了?穿得这等简朴。虚灵子,把那件喜服给晋王换上。”
虚灵子应了一声,上前就动手解梁惜的腰带。梁惜一边抗拒,一边疑惑道:“那是什么?”
齐王鼻中哼笑了一声,道:“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梁惜狐疑地盯了他几眼,走近帐前,伸手欲挑,又转了过来:“不是嫂夫人吧?”
齐王蓦地笑了出来:“原来你喜欢我老婆。好,下次给你换。”
梁惜慌忙摇手,道:“我……我才没有!是你这个人行事太……太匪夷所思了。我要是觊觎了嫂夫人一眼,天、天诛地灭!”
齐王无聊地挥了挥手:“你要是真跟她搞上,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示意他赶紧掀开。
梁惜床幕一揭,只闻见一阵浓香。床上一个面色绯红的少年,正满眼噙泪地看着他。
他呆呆认了半天,转过头去:“这是谁?”
齐王给他办了半天道场,就为了最后揭底时吓他一跳。见状也敛了笑,道:“不是你的风流靖长官么?”
梁惜诧异道:“你说朱靖朱公子?他正在楼下花厅喝茶啊?”
齐王斜了一眼虚灵子,道:“道长这双眼睛,怕也要请桃木剑挑一挑了。”打个哈欠,掩了掩嘴,道:“既然不是正主,就杀了丢掉吧。没有用了。”
屈方宁在帐中听见,怒气陡生:“你抓错人也就罢了,现在老子明明是无辜的,你居然也要杀?”
又听齐王道:“幼珍吾弟,你把这壶酒送下去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陡然之间,劈啦一声巨响,门板破裂声、桌椅碰撞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片。虚灵子一句“什么人!”和梁惜惶恐之极的一句:“朱公子!”合在一处,接着一声裂帛,床幕尽成碎片。御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烛光,双手把他抱了起来:“宁宁!”
屈方宁一落入他怀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眼泪哗地一声就涌了出来。御剑见他满脸泪痕,还道他受了甚么凌虐,低声问道:“怎么了?”屈方宁难受得几乎死去,却不能开口,眨了两下眼皮,眼泪流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