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满天暮色。冰块早已融化,眼睛也不再胀涩。对小池一照,恢复如初。振一振濡湿衣摆,正待起身,忽然心中咯噔一声:“不对。”
眼前人影矗然,由厢房直至花厅,三步一停,五步一岗,全是神色谨严的皂衣守卫。
他心中一惊,缩身假山后,从滴水洞中窥望出去。只见二人抬着一顶青色软轿,从偏门中让了进来。抬轿之人脚步极轻,似有若无,显然身负高强武功。轿中匆匆走出一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容貌甚是端肃,颌下长须几缕,望之气度非凡。他靴底落地,便四周环视一番,想是平时谨慎惯了的。屈方宁忙躲在一旁,心中好奇:“这又是何人?”
只见此人脚步一动,径往花厅中走去。御剑的声音亦随之传出:“一别经年,文相越发清健了。”
屈方宁全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文相?难不成是那……南朝宰相文僖么?”
那人长揖到地,恭声道:“不敢,都是托将军的福。还没问将军贵体金安?”
御剑懒懒道:“我有什么好问的?坐着说话罢。堂堂一国之相,何至于跟我们草原蛮子如此客气?”
文僖连称不敢,道:“将军说笑了。将军英威神武,德沛寰宇,下臣惶恐,不敢与将军平坐。”
屈方宁听了这几句对答,再无怀疑。见这位当朝第一权相在敌国将领面前卑躬屈膝,满口谀辞,心头如重千钧,又兼愤怒憎恨,暗自切齿:“老皇帝是瞎了眼吗?怎么找了这么个狗东西当宰相?”
御剑也懒得跟他啰嗦,挥手道:“闲话少叙。我问你,黄惟松党羽近日动作频频,广结盐政、漕运、关税、织造、赈贷一众监司官员,所为何事?”
文僖惊道:“竟……竟有此事?黄惟松为江浙粮运一案,上月才与漕运总督刘汝衡撕破脸面,互揭其短,抖落昔年旧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这是……为挽回颜面不成?”
御剑冷笑一声,道:“那王斯远与钱雅和结交多日,亲如一家,文相想必也不晓得了?”
文僖袍袖颤动,深揖道:“将军恕罪!下臣愚昧,一时失察,还请将军见谅。”
御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不开口。屈方宁在假山后,见花厅烛影摇动,将文僖举袖不停擦汗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心中鄙夷之极。
只听御剑道:“好,我一条条问你。黄惟松主废戍兵法,赵延坚持不允,他便如何?”
文僖偷眼看着他的脸色,迟疑道:“……他罔顾君命,擅兴征役,留戍厢军。下臣已替他拟就奉诏不遵、欺谩擅行等十二条罪状,迟早……”
御剑打断道:“我这戍兵法推行六年,成效如何?”
文僖满脸衷心赞叹,道:“仁慈宽济,百姓将士,无不感恩戴德……”见御剑神色漠然,忙改口道:“三军动相牵制,将帅互不识面,圣上深喜之,以为江山永固之道。”
御剑道:“你也不必说得这么好听。我教你推行此法,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三年一期,分遣轮换,兵无常将,将无常师,屯驻无常,号令不通。几个老弱病残,大江南北走了一遭,打起仗来,连自己的帅旗、大麾,都不认得。不过贵国本来就不讲究甚么兵强马壮,朝堂之上,说话都是几个病歪歪的文人。对我这番苦心,未必有文太师你认识得这么深。”
文僖连声道:“是,是。不敢,不敢。”
屈方宁在外听得这戍兵法的厉害,震惧难言:“这是……抽空兵力,亡国灭族的毒计!”脊背一阵冰凉,罗衫早被冷汗打湿。
只听御剑道:“黄惟松识破个中奥妙,也不稀奇。他这个人城府极深,既有眼光,又不失手腕,小心翼翼又无所畏惧,尽忠而不愚忠,我是很佩服的。”
文僖大是不自在,举手在嘴边咳了一声。
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不过比起伶俐、知趣、识大体,比文相就大大不如。嗯,黄惟松背着赵延,留戍了十万厢军。他哪来的钱?”
文僖连声称谢,道:“黄惟松一党贪枉无度,抽调关税,哄抬粮价……”
御剑笑了一声,道:“文太师,十万官兵屯驻操练,这开支使费,是甚么数目?你身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小钱难不倒你罢?你贪个十万兵给我看看?”
文僖思忖片刻,大惊失色:“黄惟松他……他这是……要结党抱团,牟取暴利,以便……以便……这岂不是私囤军队、谋逆犯上的死罪!”
御剑冷道:“谋逆犯上?文太师是要参他一本怎地?赵延要是肯动他,还等得到现在么?你以为那老儿三迷五道,招了一群神神鬼鬼的道士进宫,丹炉一烧,香烟一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几丸长生不死药,就把脑子吃坏了不成?”
文僖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只得点头不迭,连声称是。
御剑道:“我南下之时,见家家户户贴着甚么‘鬼虎相啖’图。贵国百姓憎恶黄惟松,尤甚于我。嗯,兵力疲弱,割城失地,总该有个背黑锅的!这黑锅他是替谁背的,赵延心里清楚得很。一个这么好的靶子,赵延舍得砍了他?换了我,我也舍不得。他亲遣心腹,结交富勋,借以养兵,这其中未必没有赵延的默许。你也别想着一举扳倒,反正他们要从漕运、织造中捞钱,少不得囤积居奇,结团掠取,到时自有文章可作,不必急于一时。”
文僖颤声道:“将军雄图大略,目光如炬,下臣……下臣委实不及万一。”
御剑不耐道:“这些客套就免了。最近京中有甚么要事,说来听听。”
文僖施了一礼,才滔滔不绝述了起来。屈方宁在假山后,只听“右丞”“军国”“尚书令”诸般字眼源源不断,想是这奸相正在卖国献媚。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只想出去捅他一个对穿。
忽然之间,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耳中:
“……那御史台丞苏沁,本来也是个洁身自好、秉性正直之人,今年却为黄党所笼络,成日阶便是上疏弹劾戍兵法,偏偏朝中又视他为清流领袖,受人追捧,着实有些棘手……”
他眼前陡然一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御剑极是不耐烦,皱眉道:“文太师,你身为宰相,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扳不下来?这姓苏的跟禁军副统领纪伯昭不是沾亲带故么?你告他一个勾结外戚、里通外国之罪,不就行了?赵延最怕的就是这个,你是永州人,打蛇七寸也不会么?”
屈方宁脑中嗡嗡直响,全身剧颤,双掌掐得鲜血直流,心中除了惊惧憎恶,更充斥着一种深深的失落。
一时自己都不敢置信:“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原本还对……抱有甚么希望?”
文僖应声道:“是,将军说得是。”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张淡黄色薄绢,双手呈上。
御剑接过看时,见绢册上列着七八个人名。文僖禀道:“今年年初,下臣手下密探潜入黄府,正值黄惟松、王斯远密议。二人防范极严,只探得王斯远一句:‘我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笑话。老黄,你一生务实,怎地老了反而做起梦来?这是将一滴眼泪,滴在烧红的烙铁上;是逼着一朵春花,从千里冰封中盛开。’这两句话,必不是甚么闲话家常,其中包藏祸心,兹体重大。下臣暗中调查,寻访可疑之人。仓促间未能完备,望将军恕罪。”
御剑捻了捻绢册薄边,略一思忖,嗤笑道:“说得这么文绉绉的,无非就是找几个狐媚的女子,如此这般教导一番,千里迢迢送进王帐。日后生下一子半女,便是你南国后裔了。这一出叫甚么?《西施灭吴》,还是《赵氏孤儿》?”扫了一眼册子,道:“‘庄文柔’,这名字可美得很哪!”
文僖颤道:“将军猜得一字不差,黄惟松谋划多年的计策,在将军面前,直如……儿戏。这庄文柔,就是神卫将军庄明义的幺女了。”
御剑道:“将门虎女,忍气吞声,远赴北方苦寒之地,未免太看得起咱们了。嗯,这一位更不得了,堂堂一品千金,竟也纡尊降贵,以色侍人。未知流落何方,明珠蒙尘,着实令人心疼。啧啧,无一不是名门之后!黄惟松这是借的甚么东风,好大的手笔!”手指一路划下,忽然“嗯?”了一声,停在一个名字旁。
屈方宁听到“赵氏孤儿”“名门之后”几个字,脑中如同炸雷轰响,全身一阵潮热,又一阵冰凉,绝望彻骨之中,又有一层奇异的解脱之意。见御剑久久凝望名册其中一处,心中好似火油煎熬,恨不得扑出去抢了过来。
御剑目光微动,双眉蹙起,缓缓道:“美人计也还说得通,这男的……是个甚么意思?”
屈方宁双眼直勾勾盯着窗纸投影,一颗心卜卜狂跳,几乎跳出胸膛。
文僖亦揖身看了一眼,猜测道:“依下臣愚见,应是伺机寻仇?”
御剑沉吟道:“无论家仇国恨,债主都该是我。何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忽然一声冷笑,道:“原来如此。他要做的不是褒姒,而是……薛平贵么?”
文僖不明所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望将军保重贵体,小心为上。”
御剑道:“无妨。我们北方蛮戎,粗莽不文,没你们那么多白头相许,鹣鲽情深。什么宠姬爱妾,更是瞧得一文不值。黄惟松这一滴相思泪,怕是要白流了。”随手一抖,绢册碎片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