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眼角都不敢向他瞥一下,叫道:“不看了,不看了!”
御剑见他后脖子都红成一片,又乐了:“怎么,自惭形秽了?”
屈方宁咬着牙,回头狠狠道:“我以后也有这么高,也……反正跟你一样!”使劲挣开他的手,飞一样地逃走了。
御剑琢磨了一下:“要跟我一样?”摇了摇头,无从想象。想起他藏在貂裘之中,靠在自己胸口,抱起来也轻轻的不费力气,这才点了点头,心想:“最好永远是这个模样!”
大雄宝殿,香火缭绕。
屈方宁一个人在崇化寺晃荡,施主不似施主,香客不似香客,神色执妄,形迹可疑。大约御剑临走前给寺里打了声招呼,虽然小沙弥、老和尚多有侧目,总算没人上前罗唣。
四处一望,只见宝殿香华浮动,善男信女如织,只是三千世界、不二法门之间,却突兀地挂着几幅仙风道骨、广袍飘飘的老君像,旁书八个大字:“千真永降,万古长生。”
他看得奇怪,盯着其中一幅,心想:“这不是太上老君吗?他几时当了和尚了?”只道崇化寺不愧是皖南第一名刹,心怀慈悲,五蕴皆空,连别人的神都请来供奉了。
胡乱逛了片刻,靠在一处照壁前歇脚,听殿中许愿声此起彼伏,有求富贵姻缘、家宅平安的,也有求战乱平息、普天太平的。他举目一望,见地藏王菩萨身上不起眼处,开着一处黑洞洞的蚁穴,蚂蚁肆无忌惮地穿梭来去,洞口洒了好几粒香米。心想:“菩萨连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住,还能保天下太平吗?”
又转悠了一会儿,摸到一处偏殿,一边吹着殿中的长明灯,一边随手摸了别人的冰糖木瓜来吃。忽然之间,内殿中响起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可如乖,帮妈妈拿签筒过来!”
他全身如遭雷击,手中的冰糖木瓜掉到了地上。
那正是八年以来,魂牵梦萦,只能在梦境中依稀听到的声音。
内殿早已清场,别无他人。一名身披红金袈裟的首座老僧亲奉香茶,施礼退避。只听签筒哗哗摇动,一个轻柔的脚步从供台边一蹦一跳地走来,接着一个清脆稚气的女童声软软道:“妈妈,为什么我们要拜这么多的庙呀?我的脚都走酸啦!”
屈方宁听到这柔软的声音,鼻腔一酸,几乎便流下泪来。
那温婉的女子声音款款道:“这叫积功德,多多益善的。来,妈妈给你揉揉。明天再拜一天,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可如拍着小手掌道:“好!回去看花儿!大牡丹花!”
那女子微微笑道:“大牡丹花儿已经谢啦!”
屈方宁手脚俱不听使唤,颤抖着靠近内殿偏门,躲在经皤之后,想偷偷看上一眼,却不敢凑近。
只见一袭深红色裙裾轻轻摆动,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目合十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纪云芳……”
可如似乎颇觉有趣,也学着母亲跪在一个小蒲团上,闭着一只眼睛,合十道:“菩萨在上,弟子苏可如……”
纪云芳轻轻斥道:“可如,别在菩萨面前胡闹。”复祷道:“弟子纪云芳,无德无能,惟执虔心,祈求菩萨圣手救苦,慈心普度,保佑我……方宜孩儿,平安归来。”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哽咽。拜了三拜,削葱般的玉手握住签筒,指尖微颤,摇出一支红头小签来。
可如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一边哗哗地摇着签筒,一边好奇道:“妈妈,谁是方宜孩儿呀?”
纪云芳戳了戳她额头,含泪笑道:“傻孩子,是方宜哥哥呀!你不记得他啦?”
可如满脸迷茫,摇了摇束着杏花穗子的发髻。
纪云芳轻轻叹息一声,道:“那也怪不得。你那时候还小得很呢!”给女儿理了理额发,喃喃道:“八年了,你也长大啦!我的小方宜,到今年八月十五,就十六岁了!”
屈方宁听到这里,全身再无一分力气,头靠在偏门木格上,眼泪滚滚而落。
只听纪云芳哽咽道:“可如,你替妈妈看一下签文,好不好?”
可如乖巧懂事,见母亲难过,甜甜应了一声,捡起她抽的那支签,打开念道:“隐姓埋名……”
下一个字便不识得了。纪云芳双手接过,见签文批的是:“隐姓埋名实待时,春风桃李花开日。
云中一力扶持起,终保声名四海知。”
她一念之下,胸中一阵激动喜悦,心想:“这是菩萨昭示我,我爱儿尚在人世么?‘隐姓埋名实待时’,一点也不错!他现在……正是要隐姓埋名的。”
忽然眼眶一热,喜极而泣,向观音菩萨磕了好几十个头。心中默默祈求:“弟子并不敢奢求甚么春风桃李,名满天下,只要他平安无事,便是菩萨恩赐的最大福泽了。”
又拾起可如先前摇落的那支签来,也是四句:
“遇不遇,逢不逢。日沉海底,人在梦中。”
却是不得索解,心中思忖其意,一时默默无语。
可如的小手抓住了母亲的红罗裙,轻轻摇道:“妈妈,你又在想方宜哥哥了吗?”
纪云芳回过神来,柔声道:“是啊。妈妈想他早点回家。”放回竹签,问道:“可如,你想不想方宜哥哥回家?”
可如“嗯”地点了点小脑袋:“想的!”又想起甚么似的,忙问:“要是哥哥回家,会给我带礼物吗?”
屈方宁在门外,哭得眼睛酸涩,甚么也瞧不清楚了,听到她娇憨的言语,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情愿给你去摘。”
纪云芳眼泪还未拭去,破颜一笑,道:“一定会的呀。你方宜哥哥最会甜言蜜语,讨女孩子的欢心。从前总是哄着碧桃姊姊,说长大了要八抬大轿娶她过门,骗了她好多桂花糕。”说到爱儿幼时的趣事,神色极为温柔。
可如大为佩服,连忙又问:“碧桃姊姊脸上有一个大疤,方宜哥哥也有吗?”
纪云芳微微摇头,笑道:“不,他跟允宜哥哥长得差不多。”
可如长长惊叹一声,道:“那可好看得很哪!那他也喜欢看金鱼、逗鸟儿,吃饭也要人喂吗?”
纪云芳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道:“不,你方宜哥哥是个小坏蛋。从小就会装病,撒谎撒得眼睛都不眨,做了甚么坏事,全推得一干二净。栽赃嫁祸,更是拿手好戏,你允宜哥哥常给他欺负得直哭。别说妈妈,就连你爹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抬起了温柔的眼睛,看着观音大士座下的莲花,道:“有一年春天,也是这么一个下午,爹爹旬休在家,问起他兄弟三人的志向。你大哥他们说的,都是甚么乘风破浪,愿扫天下。只有这个小坏蛋儿,手指墙角一丛牡丹花,说:‘只愿为此物。’妈妈一看,就担起心来,生怕你爹脸色一变,拿板子揍他……”
可如睁着圆圆的眼睛,道:“哥哥要当一朵花儿,那多好玩呀!为什么爹爹要揍他?”
纪云芳微笑道:“那是人间富贵花,爹爹不太喜欢的。只听他振振有词地说:‘我要一个人,站在墙角下,既不稀罕风,也懒得正眼看太阳,慢慢地长着,一天就长一个小叶片儿。高兴开花的时候,甚么时辰也不挑。要是不高兴了,多少人看着也不开……’”
可如听了,不禁神往,忙问:“那哥哥后来哪儿去啦?”
纪云芳嘴唇一动,却没有说话。
她想:“他被爹爹妈妈送走了,送到了北方的草原上,送到了……敌人的心脏里。一生一世,再也做不成江南的花儿啦!”
心中陡然一阵酸楚,眼泪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可如见母亲哭泣,也不禁哭了起来,抽噎道:“妈妈,妈妈,你别难过!”
纪云芳再不能抑,泪如泉涌,扶着香案,哭道:“方宜,方宜,妈妈对不起你!八年啦!妈妈的心,也跟着你的马车一起走了!”想到爱儿幼年北上,恐怕早已凶多吉少,甚么平安归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心中悔恨之极,痛哭道:“好孩子,妈妈的乖孩子,若有来世,再也不要投生在我们家!”
屈方宁在门外,一字字听得分明,只觉心如刀绞,泪落如雨,连衣襟也浸湿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满带疑惑的呼唤:
“小……达慕?”
他心中骤然抽紧,举袖擦了擦眼泪,回头望去。朦胧之中,认得是御剑麾下一名小队长,在福建还陪他玩过的。勉强稳住心神,招呼道:“阿赤队长。”哭得久了,声音极是艰涩。
阿赤看着他泪痕斑斑的脸,奇道:“小达慕,你怎么了?”南语颇为流利。
屈方宁手背狠揉着眼皮,故作迷惘,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这里歇了一会儿,眼睛就难受,眼泪也流出来了。”
阿赤向他身周一看,长明灯上烟气缭绕,焚香炉中青烟袅袅,便知端的,释然道:“你这是被烟熏着了,敷一敷便好。”他深知这少年跟主帅关系匪浅,指不定哪天便成了鬼军的继承人,不敢怠慢,忙带他回了院舍,取了两个冷水皮袋给他敷眼睛。
屈方宁躺在床上,双手捂着水袋,回想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捂了一会儿,皮袋都捂热了,对镜一照,眼皮还是肿得通红。心中一慌,想到御剑回来,这副模样,如何瞒得过他?见阿赤与另一名兵士都在走廊门口,屏气凝神,运起屏息御化之法,偷偷溜了出去。旋即从冰井里摸出两块冰,躲在假山后敷了半天。他今日大喜大悲,大耗心神,红热的眼皮被冰块清清凉凉地一敷,便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