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吓得不轻,心中迷乱的念头也立刻消失,忙辩道:“我不是……”
只听巫木旗在远处叫道:“将军,阵阅要开始了。”
御剑应了一声,在他耳边道:“你不是甚么?你既喜欢,就送了你罢!”右手揽着他,左手弓微微一晃,已是一箭放出。
他振臂的力道怪诞沉重之极,屈方宁右臂一酸,只见一支漆黑羽箭,已电光石火般向花丛飞去。
以这一箭之势,崩塌整座堤岸也不在话下。但那箭光未入花丛,倏然转向,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折断花茎,捧着一朵丽色无俦的花儿,向二人飞转而来。
御剑二指一动,将那朵“女葵”放在他怀里。
屈方宁见箭尖平平整整地勾破花萼,一点也没碰到花瓣,就是故意执箭去穿,怕也不能穿得这样完整。一时心中狂跳,暗想:“我何时才能练到如此境界?”
御剑看破他心思,道:“这是哄小孩儿的。你回去想一夜,便能想明白了。明天这时候,再在这儿等我!”马鞭儿一卷,将他放回地上。
巫木旗呛啷呛啷地跟来,奇道:“咦,小云雀儿这么快就学完了?”
御剑也看他一眼,笑道:“嗯,小云雀儿要回家了。”
越影昂首飞驰,片刻就溶入了暮色。花丛掩映的水边,犹自传来轻微的铃铛声。
屈方宁立了良久,直至二人背影消失,这才把花儿往肩上一别,双足一撞,铃铛清脆,转了回去。
他心中激动难抑,一路小跑,径直向灌洗马肠、马肉的后厨奔去。才迈进一步,屈家大总管就把他捉到了,连声道:“往哪儿跑!王爷等着见你呢!”
他还道是屈林见问,谁知一路越走越长,被带到一座从未来过的偏帐中。帷幕重叠,金光碧影,雪白的垂皤上掌印着一朵朵殷红的云,正是他肩上徽记。大帐正中,却坐着领地万顷、出手豪阔的寿星——屈沙尔吾。他一手撑在白罴毡上,一双鹰眼微微眯起,正盯在他脸上。
屈方宁跪在地上,心中不禁惴惴。
只听屈沙尔吾缓缓道:“我常常听屈林提起你,说你身手很好。他跟着你,学了很多东西。”
他的声音并不威严,甚至有些许温勉之意。屈方宁却无由地更是惊惧,垂头不敢作答。
屈沙尔吾语气更是和善,道:“其蓝之行,你跟亭西家的儿子,既能亲密交往,又能及时抽身,做得很好。今天在人前扮了一回娈宠,委屈你了。”
屈方宁只觉头皮一麻,额上汗珠滚滚而下,两鬓瞬间便已汗湿。
屈沙尔吾注视他垂到地面的黑发,向前微微倾身,道:“这主意是谁想的?当真不坏啊!狠辣决绝,全无后顾之忧。以我们家屈林的性子,未必一时之间便想得到。”
屈方宁双膝微微颤抖,低声道:“回……主君,小人一时情急,胆大妄为,请主君赐死。”
屈沙尔吾笑道:“我是在夸你。什么胆大妄为了?屈林身边,就缺你这样懂事的人。你要是女孩子,他一定特别宠爱你。”
屈方宁听到“懂事”二字,发梢的汗珠终于淌到了地毯上。
屈沙尔吾饶有兴味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来我们家多久了?”
屈方宁勉强打点精神,道:“回主君,四年了。”
屈沙尔吾又问道:“你是锡尔人?是金刚额尔古的弟弟?”
屈方宁心念急转,回道:“不是的。小人从小失去父母,常常依赖他,他对小人也多有照顾。旁人看来,便如兄弟一般。”
屈沙尔吾点了点头,道:“怪不得!屈林说,当日在战俘坑前,原本他只看中了额尔古一人。交付订契之时,额尔古忽然跪地磕头,说自己有个年幼的弟弟,求他一起带走。屈林本不想要,你却从额尔古衣服里偷偷转过脸来。嗯,你抬起头来!”
屈方宁缓缓抬眼,与他目光对视。
屈沙尔吾满意地抚着尾指上的八宝翡翠圈,道:“就是如此!‘——又高挑,又漂亮,干干净净的,像一群野狗里站着一头暹罗猫。’屈林一见之下,正中下怀,不但买了你,连你的小偷哥哥、哑巴伯伯也照单全收。来这里之后,额尔古和车卞多有劣迹,你却是最老实、最清白的。”
他看着屈方宁,露出蛇一样的笑意。
“在屈林看来,你大概也就是只乖乖的小猫罢?所以给你戴了个铃铛,随你一天到晚到处晃荡。只是我可爱的儿子啊,他不知道!能在野狗群里活下来的猫,比众狼中的头狼还可怕得多。因为要让人害怕很简单,要让人喜欢,却是多么的难啊。”
屈方宁全身颤抖,扑簌跪道:“小人……小人绝不是有意欺瞒,实因……实因……”
他心中混乱一片,平时的伶牙俐齿,万千法门,竟是一个也派不上用场。
屈沙尔吾呵呵一笑,安抚道:“别慌,慌什么?能让人喜欢,也是了不得的本领了。御剑天荒喜欢你,本王很是欣慰呢。”
他酷似安代王的青色眼珠,睥睨着屈方宁,道:
“你在金帐前一举成名,我还以为你是个喜爱名声的孩子,现在一看,又不甚似。但不论你所求为何,名声,权势,地位,土地——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当然,你须努力一些,让御剑天荒一直这么喜欢你。最好下次敬酒的时候,他连整张面具也掀了下来。哈哈哈!”
屈方宁平复心跳,垂头道:“主君厚爱,小人愧不敢当。只是御剑将军对小人并非喜爱欣赏,只是羁于允诺。”
见屈沙尔吾脸上又挂了上玩味的笑容,索性一咬牙,道:“御剑将军好似金汤堡垒,坚不可摧,高不可攀。小人的小小手段,在他看来不值一笑。这个……王爷想必比小人更明了。”
屈沙尔吾缓缓摇头,道:“太阳不会永不沉落,御剑天荒也未必无懈可击!”
屈方宁伏地道:“请主君明示。”
屈沙尔吾仰起头来,目光投在垂皤的红云上,又似看着远方。
“御剑天荒天纵奇才,十五岁起便能领率千人布阵,突围奇袭。十多年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千叶偌大土地,泰半由他亲手打下。千万将帅士兵,无不敬之若神;异族文臣武将,皆是又怕又恨。他交情最好的几个人,安代地位最高,也要依靠仰仗他;郭兀良虽年长于他,对他也是敬爱交加。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弄不到的。他看上的女人,眼皮一抬别人就送来了!他的妻子奈弥儿,辛然王本来已经许给了扎伊亲王。一听说他想要,立刻悔了那一桩婚,连夜赶来与他结亲。”
屈方宁心想:“这日子可挺美啊。有甚么不好了?”
屈沙尔吾摇手道:“人啊,总要有些能得到的,又有些得不到的,甘中带苦,乐而含悲,才算有滋有味。倘若事事都太过顺意,那有甚么趣味?你如能巧妙地逆意而为,他尝了这个新鲜,必定对你侧目相看,念念不忘。”
屈方宁凝神思索片刻,忽道:“主君,小人曾见昭云郡主如此,似乎……”
屈沙尔吾笑道:“昭云儿学而不得其法,身在宝山而不自知。你胜过她何止十倍?何况你有一件事,更是独得之妙。”
说着,上下端详他一番。
“御剑天荒有个叫完尔初的儿子,如活到现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屈方宁动着他的小心思,恨不得拿起手来咬一咬。
他想:“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他不是不要儿子么?”
忽然帐门口环镯相撞,呛啷有声,却是屈林带着额尔古、车卞两兄弟到了。
额尔古见他脸色发白、神情萎靡,乌发湿得贴在两鬓,还道他又闯了甚么祸,惹得王爷发火。他是最善于揽这个烂摊子的,二话不说,先往屈方宁身边一跪,大声道:“王爷,不论我方宁弟弟犯了甚么事,我都与他共同承担。”将腰带托着的银杯之属一一放下,那都是他今天得的赏赐。这么一放,表示愿接受惩罚之意。
车卞今天得了好几个垂涎已久的珊瑚珠,虽然很心痛,还是慢吞吞地放下了,跪在一处。
屈林却一眼看见屈方宁肩上那朵鲜红的女葵花,啧啧两声,碍着父亲在前,没有说话。但是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分明又在扯甚么少女情郎了。
屈沙尔吾缓缓扫视地下跪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谁说他犯了事?我是见他伶俐能干,想挑件好东西赏他呢。”
他这么开颜一笑,帐中阴冷的氛围一扫而空。
车卞一听大喜,连忙把珊瑚珠塞回兜里,那手脚别提多快了。
额尔古却信以为真,禀道:“我方宁弟弟不惯与人同寝,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睡不安稳。王爷如肯赏一道门帘,替他隔一个单独住处,就是最大的感激了。”
屈沙尔吾笑道:“那有何难?你们兄弟三人各有各的本领,如能一心为我,将来立下大功,我便将……嗯,连云山下十顷地、二十头牛羊,全部赏赐给你们。”千叶律例,奴隶的一切都属于主人,自己不能拥有毫厘之物。他这样说,便等于允诺日后放他们脱离奴籍。
千叶贵族虽然富庶,平民却依然寒苦,家中最多养得一两头牛、五六头羊。水草土地,更是奢侈之物,那是万万不敢肖想的。额尔古听他如此应允,喜不自胜,拉着屈方宁磕了十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