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御剑天荒的目光,绕过了她五彩斑斓的身影,注视着一名跟在舞姬身后,一同进入大帐的白袍少年。
屈方宁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注视般,垂在双肩的乌发缓缓一动,抬起头来,眼中闪现喜悦的光芒,举起白纱挽罩的手,向他偷偷挥了挥。
巫木旗见了,眼睛瞪得滚圆,指道:“那那那个是小锡尔?”
他记得就在前几天,这孩子还是身姿笔挺,英气十足,砍割人头那是手起刀落,举手投足全是一股凌厉之气。哪怕最忠诚尽责的侍卫,也不能做得这样好。
但今天头发不束了,很能显示他精瘦结实的身材的军服也不穿了,只有件松松垮垮的白袍子曳地,白纱的裤腿高高挽起,赤足陷在地毯里,左脚腕上还挂着个金铃儿。小云雀才挂铃儿呢!
瞪着眼睛看了半晌,一锤定音:“这不对!”
御剑笑了笑,看着屈方宁,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屈方宁果然叮铛叮铛地走了过来,立刻被巫木旗捉住了,捏着他的脸细看。
屈林此时却向他笑道:“我们家最拔尖的三名奴隶已经展现完毕,将军可有瞧得上眼的?”
御剑道:“三个都很好,只是我想要的不在其中。”
屈林捶胸顿足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向屈方宁使个眼色:“还不给将军敬酒赔罪?”
在座人人都知道,御剑将军这张青木面具覆盖整张脸孔,那是拒绝一切贡献之意。屈方宁却不懂得,听见主人吩咐,自然而然便服从了,柔顺地斟了一杯酒,跪送到御剑面前。
巫木旗忙哈哈一笑,道:“老巫嗓子正好有点渴了,多谢多谢。”便欲劈手夺过。
却见御剑右手一拦,缓缓掀开面具一角,就着屈方宁的手,一口饮尽杯中酒。
第8章 夜引
屈沙尔吾与屈林交换一个眼色,又惊又喜,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将军这可是为小王破例了,如何敢当?”
御剑也温和地说:“王爷以礼相待,我何敢有负殷勤?从今往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屈沙尔吾笑得满脸开花,连声称是。少顷御剑起身告辞,立刻挽手亲送到门口。屈林见他上马,忙踢了屈方宁一脚,示意他跟上去。
正是一天太阳最斜、草影最长的时刻,三人向落日尽头的鬼城缓缓走着,影子也拖得长长的。
巫木旗给御剑牵着“越影”,远远走在前头,听着后头铃铛儿一摇、一晃,响得很有节奏。好奇地一看,屈方宁正一步一踢,跟自己的影子玩儿。足上的铃铛声清脆如珍珠,别提多好听了。
巫木旗看得很有意思,立刻作了一个歌儿:
“没有丰沛的雨水,
河流怎能不干涸?
没有雄壮的大树,
云雀儿到哪里去唱歌?
……”
御剑回头看见,也不禁笑了,向屈方宁道:“过来!”
屈方宁一点儿也不知道巫木旗在笑他,听见御剑叫他,双眼一亮,屁颠屁颠地跑上来了。
御剑故意问:“你的弓呢?”
屈方宁“啊”了一声,慌道:“还没开始做呢!”
御剑忍着笑,向巫木旗道:“老巫,把我的弓借给他。”
巫木旗一边解下那张漆黑厚重的长弓,连箭囊向屈方宁一抛,一边还不住口地唱着:“只有和雨水在一起,
河流才能养育牧民。
只有和大树在一起,
云雀儿才得以栖息。
……”
这弓着实有些分量,饶是屈方宁手上力气过人,也好不容易才接稳。那箭囊就更重了,里头插着不下二十几支羽箭,粗略一看,箭翎全由遍体漆黑的铁雁尾羽所制,那是入水即沉、再沉重也没有的。
御剑责道:“你别捉弄他。”
巫木旗嘿嘿一笑,将一大把箭枝抽走,只给他留下一两根。他满身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乱响着,晃荡到水边去了。
远远地还听见他破砂罐似的声音,粗豪地唱着:
“……河流里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
屈方宁端正地捧着弓箭,等待御剑发号施令。
御剑却跟故意要他心急似的,慢慢悠悠地问:
“学箭很艰苦的,你怕不怕?”
屈方宁道:“不怕!”
御剑马鞭一指前方,道:“那连绵起伏的地方,就是盛产铜、铁的连云山。我不教你,用山下一百顷土地、二百头牛羊跟你换。你换不换?”
屈方宁没有半点犹豫,立即道:“不换!”
御剑在马上端详他,微微笑道:“为什么这么想跟我学箭?”
屈方宁仰头注视他,目光坚定炙热:“因为我崇拜你。我想成为你。”
金色的夕阳下,他乌黑的眼睛里也闪着金色的、热烈的光芒。
“我将来有一天,也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射出一支惊天动地的箭,让人一见之下,就丢盔弃甲,跪地求饶。所有在场的人,都臣服震慑,佩服无已。听到我名字的人,都会退避三舍,五体投地。”
“你是草原上的传说。我也要成为传说!比你更伟大、更动听。人们有多么记得你,就有多么记得我!”
御剑笑道:“真是了不起的梦想!”长长的马鞭一卷,将他拉上马背,放在身前。
屈方宁身上的白袍又轻又软,薄薄的一层,此刻背心贴着他宽厚的胸膛,热度透过衣衫直达肌肤,感觉甚是异样,呼吸不禁乱了。
又听见御剑低低的、沉厚的声音在耳畔命令道:“你先射一箭来看看!”
那声音从面具下传来,隔了一层,更多了一分遥远的撩拨之意。
他耳畔直到臂膀,简直半边身子都酥了,勉强抬起弓来,又何尝懂得搭弦对榫,只学着平日见过的样儿,胡乱发出一箭罢了。听见御剑在耳边失笑的声音,心知这一箭实在太不像话,红着脸道:“将军,你能不能……别靠着我说话?”
御剑从未听过如此特别的要求,问道:“怎么?”
屈方宁老实交代:“将军的声音太好听了。我腿都软啦。”
御剑一怔,这说法也当真是破天头一遭听到。别人听了他说话,战栗颤抖犹自不及,岂有胆子品评好不好听?
看见他连耳根也红了,料想他所言非虚,心中一笑,果然拉开了一些距离,道:“再来。”
屈方宁平定呼吸,一箭笔直射出。虽然手法完全不对,但箭势如虹,颇有忘归之意。
御剑微一沉吟,向水中一指,道:“看那片树叶。”
此时太阳沉落,只剩天边一道金线。屈方宁凝目望去,只见一片巴掌大小、缺了个口的树叶,半青不黄,正顺着湍急的水流中急速漂去。
他不明其意,点了点头。
忽然眼前一黑,御剑已将他双眼覆住。一时无人言语,只有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发烫的面颊。
御剑忽然问道:“到哪儿了?”
只觉得手心下的睫毛动了几下,屈方宁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指向已快漂到视野尽头的树叶。
御剑心中骤然一跳,道:“你侧过来。”
屈方宁依言侧坐过来,两条腿一荡一荡,双手撑在鞍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御剑指了指水边苇藻中一群休憩觅食的白雁,道:“看头雁。”
屈方宁侧身看了片刻,转身背对雁群,点点头。
御剑扬手一挥,一枚箭镞从指间倏然飞出,雁群受惊,唳叫飞散。
屈方宁垂目冥想,随即缓缓伸手,向身后某处一指。
“将军,对不对?”
一只斑头长颈的大雁,从他所指之处,振翅飞去。
屈方宁的目光,也随之飞上无尽高空。
御剑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隔着一层青木面具,亦能听到他喉咙深处低低的颤抖。
屈方宁收回目光,面露迷惘:“说不上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顿了顿,又打了一个手势,形容道:“像从大地上找到一条河,一幅画里指出一个人。”
再想一想,又道:“从小打架,别人都打不到我。因为他一拳挥来,或是一脚踢来,经过何处,落在何方,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只是力气太小,虽然心里明白,也避不开。现在长大了一些,力气也大了,所以就常常欺负别人了。”
御剑深深看着他,道:“你一天也没有学过箭术,谁也没有教过你?”
屈方宁尴尬地抓一下脸颊:“野路子还是会一点的。”忽然抬起头,慌道:“我会好好学的!”
御剑轻笑一声,道:“嗯,那真是好得很!”将他揽在胸口,重张弓弦,左手将他的手连弓臂、箭镞一起牢牢握住,右手替他调整五指扣弦姿势,道:“我带你一箭。想射甚么?”
屈方宁全身陷在他怀抱里,只觉背后一阵阵燥热,肩膀都绷紧了,见水边生着一丛深红花朵,不及深思,便向花开处看去。
御剑见他目光所在,却是一怔,才无奈笑道:“好小子,第一箭就要把我家徽灭了?”
屈方宁陡然记起,此花名叫“女葵”,颜色永如血红,只生于盛夏,怒放恣意,是御剑家族标记,亦是鬼军图腾。御剑当日臂上所系圆盾,便是此花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