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师父带我南下潇湘,去拜访一位剑中藏曲的前辈。那是我第一次坐船渡江,别提有多新奇了。师父将沿途风物一一指给我看,给我讲娥皇女英的故事,教我唱古老的楚歌。那时正是初夏,洞庭湖上开满了荷花。船家给我们送来许多吃食,有蜜橘、菱角、枇杷,还有他们自酿的米酒。师父趁着酒兴,新谱了几首曲子词,交由我试嗓发声。我坐在船头唱新曲,师父倚在船尾应和,不知有多么快活。”
“五月十五那天夜里,湖上起了些白雾。船家指着一处说,那就是闻名天下的岳阳楼。我睁大眼睛看去,果然依稀看见一些亭台楼阁的轮廓。当时月亮隐在云里,四周景致都仿佛笼着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瞧不分明。可这般欲说还休的姿态,却更有一番说不出的风韵。我迷迷糊糊领悟了什么,在水风里给师父唱了一个歌。师父对我的曲子向来不予置评,可那天却含笑对我说:‘小红,再唱一曲罢!’”
“我又是忸怩,又是欢喜,深深地低下头去。师父为我校准了音律,我正要一展歌喉。天上的云翳也已经散了,水波柔软得像黑色的缎带,银色的月光轻轻洒在船篷上。”
她说到这几句话,充满怨毒的双目之中,竟也带上了一些含羞欲说之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还是师父身边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茫茫水雾之中,传来两道缥缈之极的弦管声。隔得远了,连声音发自何方都难以辨明。”
“船家说:‘那是君山朗吟亭,常有修道之人在上抚琴清歌,望拜求仙。’”
“师父听了,一笑摇头,道:‘风雅得紧,风雅得紧!可惜用律实在有些粗朴了。琴声狞乱哑涩,自是弦断所致。笛声却轻夭太过,那是甚么缘故?’”
“我自小随师父习乐律,自也懂得他话中之意。这琴声、笛声异调杂糅,章法全无,与师父他老人家相比,如宫廷乐师与山野村夫一般,全不可同日而语。怕是不知从哪来的乡下琴师,与几个狐朋狗友路过此地,胡乱演奏一通,附庸风雅罢了。”
众人同时向柳云歌望去,心中均道:“柳师伯绰号灵音妙仙,江湖人士无不以亲耳聆听他雅奏为荣。此人竟敢呼为‘乡下琴师’,好大的口气!”
只听王娇鸾道:“师父凝神倾听,似在寻求那笛声破损之故。船向君山不断行去,亭中乐声也愈发清晰了。我见师父久立不动,问道:‘师父,那人的笛子有甚么毛病?’”
“师父却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一般,面容舒展开来,眼中也有了神采,自言自语道:‘这一阙倒好,凌波八律,当真不错!……怎地突然移宫换羽了?好极,加上这三分损益,才总算归于正声。……却如何是这般变法?’”
“只见他老人家一时闭目聆听,面露舒畅之色,似乎那曲子颇有可取之处。一时却又眉峰深蹙,似见谬误极多,甚觉可惜。”
“不过须臾,琴声、笛声历经七八变,与原先所奏的曲子已经大相径庭,更似即兴演奏。师父忽睁开双眼,道:‘小红,取我紫玉箫来。’”
“我心中隐隐担忧,拉住师父衣角,劝道:‘恐是些门外汉歪打正着罢了,师父莫要一般见识。’”
“师父瞑目摇了摇头,道:‘不,你听这琴声洋洋洒洒,自成一派,乃天海风涛之曲;笛声灵妙清逸,如怨如慕,为幽忆怨断之音。足见演奏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并非泛泛之辈。你若能将今夜所闻细加琢磨,一生受用不尽。’说罢,将玉箫竖在唇边,吹奏起来。”
柳云歌忽道:“尊师……可是凤台先生?”
王娇鸾冷笑一声,傲然道:“不错!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柳云歌道:“凤台先生仿唐张文收裁竹为十二律,参定古之雅乐,腰间紫玉箫是当今天子亲手所赐,天下无人不知。所恨余生也晚,无缘得见。”
王娇鸾全身轻颤,瘆然笑道:“甚么无缘?你们师兄弟联起手来,活生生逼死了他,这还不是天底下最要命的孽缘么?”
第97章 续断
崔玉梅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此时忽开口道:“柳师兄极少与人切磋比试,便是万不得已下场动手,也是诸般礼让,点到为止。他成名绝学‘折柳绿波手’,因其柔和温吞,难以伤及对手,还曾遭人诟病。你说他斗曲伤人,真是岂有此理!”
王娇鸾哼笑道:“是啦,是啦!柳掌门是个仁厚君子,他师弟谢空回可不是!他听我师父箫声一起,知道来了劲敌,琴音陡然一变,雄浑怒张,声势浩大,好似惊涛拍岸,企图逼退我师。我师父转个音调,轻轻松松便跟上了。他又故意连升七八调,拔高拔尖,仿佛万丈悬崖之间拉紧一条细索,教人进退维谷,用心险恶之极!柳云歌,你起初虽有中和之意,最终却与他同流合污,可称不折不扣的帮凶!我师父最终吐血身亡,你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柳云歌缓缓看向她扭曲面容,目光平静,并无骇异之色:“我二人自小在九华山礼佛堂吟奏梵乐,误打误撞,敷衍出一套野狐曲艺。说是乡下琴师,只怕都过誉了。只是我师兄弟资质虽然平庸,却也不是有眼无珠、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相斗不过须臾,便知尊师箫音雅正,乐律精微,远非我等江湖武夫能及。单以乐艺而论,我们已然输了。只是……我谢师弟天性骄傲,愈是处于下风,愈是精神奕奕,明知必败无疑,也不肯低头服膺。何况尊师这般对手,正是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只听他大叫一声:‘痛快,痛快!’轮指急拨,密弦繁雨,奋起平生之力,将毕生所学一点一滴尽数发挥出来,竟无半分保留。及至最后,琴箫皆在耳边消弭不见,已臻大音希声之境。我一介凡夫俗子,已无法参入其间。唉,他名叫琴魔,骨子里是有几分疯魔的!先师曾说,他功力之浑厚周正虽不如我,却比我多了一股痴心狂热。日后的武学造诣,必在我之上。这句评语,我那天算是真正明白了!”
王娇鸾冷笑道:“是了,他中了魔,发了疯,我师父怎么抵挡得住?斗曲过半,我见他神色不对,鬓边也汗湿了,心中焦急万分,便去拉他的手。一触之下,只觉他半边身子火热,半边身子冰凉,玉箫仍竖在唇边,声音却渐渐听不见了。我吓得没了主意,只是哭着问:‘师父,你怎么了?’我师父不声不语,只是僵立不动。就着月光一看,汗水将袍子都浸得透了!我绞了帕子给他拭汗,可是怎么也拭不干。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遥遥一声弦响,我师父身子微微一晃,跌坐在船上。他那支玉箫还握在手里,却早已碎得不成模样了。”
旁人听到这里,均觉一阵不祥。只听王娇鸾道:“我搀扶他起来,他脸色白得骇人,好久才认出我,对我说了一句:‘上岸!’我忙让船夫撑篙靠岸,叫了一顶软轿,将他抬上岸去。他一进驿馆,就地铺开纸笔,便写起曲谱来。我见他眼瞳血红,全身颤抖,似是咬牙切齿,又似兴奋之极。他那么爱洁的人,却……连体面也不顾了,只是秉着一口气奋笔疾书。我端了饭菜清水在旁苦苦哀求,他何尝肯看我一眼?到了第三天夜里,他耳目中都流出血来,一滴滴地落在书册上。等我请了大夫过来一看,只见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曲谱,头已经垂了下去,前襟、地下满是鲜血,嘴边却泛着一丝笑容。我扑在他身上,连声叫着:‘师父,师父!’……可他再也不会回答我啦!”
她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哀婉,人人听了,都不禁心中恻然。
柳云歌忽道:“不知尊师遗作之中,记的是甚么曲谱?”
王娇鸾惨然笑道:“问得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向众人高高扬起。月光之下,只见那是一本古旧绢册,封皮上沾满血迹。绢册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弦索工尺,字迹颇为凌乱。
只听王娇鸾厉声道:“先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写成这一套琴谱、一套笛谱。当日你们以多欺少,他独木难支,只好事后将破解法门,记在这两套谱子上!我曾请当世数一数二的乐师试演,竟无一人能够弹奏。哼,曲子弹不出,难道我就报不了仇么?我安葬先师之后,便辗转拜入销魂宫主门下。她教我音魔媚术,只须弦歌一曲,便能将靡靡之音渗入听者脑中;久而久之,食髓吮血,化作心魔。我以秦淮第一歌姬之名,盘桓九华山数月之久,你道是存了甚么好心?”
薛灵鹊听到此处,面色如丧,颤声道:“原来……害了苍梧的人,是你!”
王娇鸾觑她一眼,叹气道:“薛姊姊,苍梧是个好孩子,可惜投在柳云歌门下,那也是命定的劫数。我心中对你也有些愧疚,只是报仇事大,只好对不住了。”
崔玉梅缓缓抬起头来,袖口如落叶簌簌抖动,声音干涩之极:“照你这么说,我青阳孩儿之死,也是拜你所赐了?”
王娇鸾冷冷道:“不错,谁让他是西宗门下首徒来着?不单是他,太华、神素两宫弟子,死的死,残的残,全是出于我手。你们九华派养出他们这一对孽畜,人人可杀,个个要死,一个活口也不该留!我当年施展音魔大法,连柳云歌在内三十余人,无不噬脑入魔,眼见就要发狂身亡。偏偏姓谢的天生畸脉,反从我术中逃过。哼,他倒也有几分本领,竟听出我歌意妖邪,还嘲讽我来历不明,打算让柳云歌逐我下山。哈哈,我怕甚么?我易容成柳云歌的样子,找到他,对他说: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想要赶我走,那是万万不能的了。敢说我是邪魔外道,便亲手证明给大家看!柳掌门,你说的不错。你这个谢师弟呀,就是太过骄傲啦!他一听我这番话,气得眼睛也红了,一句话也不说,便从墙上摘下琴来。琴音一响,哈哈哈!那番精彩,真是前所未见呀!区区一介凡人,贸然出手,竟想医治我这深入骨髓的音魔邪术,那不是痴心妄想吗?后来他被割掉手指,废了武功,逐出师门,丧家狗一般逃到这草原上,当了十几年奴隶,做尽了最低贱、最下等的活儿,我可都跟在身后,瞧在眼里哪!我一见他吃苦受累,受尽折磨,心里就说不出的快活。柳云歌,今天你亲手杀了他,可欢喜不欢喜,痛快不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