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识得是谢空回之物,想到屈方宁与他素日亲厚,均有不忍之色。本想他们同门决斗,最多不过伤筋动骨,不意柳云歌杀人焚琴,无情一至于斯。王六在旁也跟着唏嘘几声,小心道:“苏将军伤心成这般模样,还须借个因头,隐瞒过去才是。”
二人这才打点精神,收敛戚容,悉心布置诸般事宜。独有冯女英久立不动,忽打开一张丝帕,将焦木仔细裹了,放在屈方宁枕边。
屈方宁一时悲痛过度,竟至昏厥。过不多时,便茫茫然醒来。触目见了人间,只觉一阵厌憎,心中只是想:“回伯已经不在了,我又何必再醒来?”想起他当年在马市捡了自己,一身邋里邋遢,眉目中犹存了几分傲意。在自己身边十多年,一直装聋作哑,替自己思谋方略,四处打点。才过不惑之年,已是老态龙钟。虽一句体己话也未说过,实则在他心中,已将自己当作最亲的人。临死前喝令拜师之举,自是担心他死后,自己无人照顾之故。只是他为何一定要在柳云歌手下求死?……想来他旧日同门之情,江湖之义,终究是比自己这个半途捡来的弟子来得要紧。
一念至此,胸口好似破了个血洞,整个人空空的无知无觉。木然僵卧半宿,待要痛哭一场,却流不出眼泪。天将亮时,又干巴巴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却是噩梦连连,睡得极不安稳。下午热醒一次,依稀察觉阿木尔、车卞几个陆续进来,替他擦汗扇风。恍惚间打了个盹,只觉四周暑热之气渐消,身上也有了些凉意。迷蒙之中听见门口有说话声,不一时,帐门一动,一人放轻脚步走了进来,坐在他床沿上。其时头痛欲裂,也无心理会。身旁传来那人轻微呼吸之声,却无只言片语,似是在深深注视他面容。少顷,脸上一阵温暖,却是那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面颊。
他脑子逐渐清醒过来,仍旧闭着双眼。察觉御剑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脸,继而拿起他垂在身旁的手,将他绑着纱布、支架的手臂放在腿上,察看他虎口伤势。
他情知腕骨伤处经不起打量,假作将醒之际无意挣扎,将手撤了下来,眼睛也慢慢张开了。
御剑高大的身影坐在忽明忽暗的灯火前,见他醒转,唤了声:“宁宁。”
他心口骤然一酸,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明知此刻何种言辞最为有利,却一句话也无法出口。
御剑面容上也泛起一丝苦涩,伸出手来,将他紧紧抱住了。
屈方宁死死攀住他宽厚的肩膀,全身簌簌颤抖,终于哭出声来:“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御剑将他搂得更紧,手在他背上安抚摩挲,哑声道:“……还有我。”
屈方宁哽咽道:“我不信你了。”
御剑松开他,用指腹给他拭干泪水。屈方宁与他眼神相对,咫尺之间,只见他神情也是痛楚难言。
仿佛过了极长久的一瞬,才听见他沙哑妥协的声音传来:“……别太任性了。”
屈方宁心中热烈一跳,一时竟不敢相信。御剑与他对视良久,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俯过身来,吻在他沾满泪水的嘴唇上。
第98章 萧墙
王六一干人谎称回伯恶疾突发,发出丧事。屈方宁也只得勉强起身,素服持斋,将谢空回衣冠遗物焚了,又在坟前大哭一场才罢。阿木尔默默陪侍在他身后,眼角也自红了。屈方宁跌坐地上,眼中望着火烟,心中只是想:“他临死前让柳掌门收我为徒,我原以为是为柳云歌出手替我疗伤,耗费功力甚巨,不得不有师徒名份之故。其实他心中另有深意,是盼他身死之后,我不得再向九华派寻仇。其实伤愈与否,性命几何,我又有甚么在乎?能做他一天的弟子,胜过在世上熬煎百年。”想到阴阳两隔,生死殊途,又不禁滚下泪来。
忽闻讯报:“北方急信。”忙收泪起身,果见冯女英风尘仆仆,负鹰而来,将一封肮脏皮卷扔在屈方宁身上。屈方宁只拆开看过一眼,便掷在火中,沉思不语。冯女英也不下马,原地兜了几圈,割了些肉块喂鹰。周世峰二人如今与他关系大不相同,一面与他饲鹰,一面打趣道:“冯兄怎不随令师回去江南花花世界,饱享人间春色,却在这腥膻地方玩儿鹰?”
冯女英寡淡一笑,道:“薛师父嫌我没出息,一个人撇了我走了。她老人家还说,我这些年给她丢尽了脸,最后能干一二件人事,挽回她君山派一点颜面,就算对她尽孝了。徒弟立了大业,做师父的不论在不在跟前,心里都是欢喜的。”
屈方宁听到末一句,眼眸一抬,与他对视。冯女英也正吊儿郎当地睨着他,口中道:“如何?可有话要我捎回去的?”
屈方宁一掸身上烟灰:“告诉他:那头老虎,可以开始磨牙了。”
来自毕罗的噩耗,在乌兰军营地前的黑烟消散之前,就已经送到了千叶的金帐里。众臣闻讯,无不悚然——兔采公主染病身故,临死前放下簪髻、换上未嫁时衣,以示永为千叶之女。阿斯尔骇怒无比,大呼“欺人太甚”,连斩三名劝和官员,向千叶正式宣战。柳狐所率四十万雄兵,已连夜赶至目连山下!
千叶与毕罗多年暗流汹涌,最终决战势必难以避免,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必王子心疼母亲,悯惜亡妹,头一个站了起来,拍胸请命道:“我去!”
帐中灯火如昼,安代王原本阴森的面容上稍露慰藉之色,环顾帐内众人,道:“谁愿为王子臂助?”
车宝赤、郭兀良等十余人同声应道:“属下愿往!”
小亭郁自进帐起,便阴沉沉坐在长桌一隅,仿若僵尸木偶。此刻冷冰冰将眼一抬,恰好落在对面屈方宁身上,忽开口道:“属下新创千机阵,与乌兰将军弩阵一内一外,互为表里,进可攻,退可守,出则斩击千里,入则固若金汤。以此请命,襄助殿下。大王可先请一观。”
他二人素来与王子不睦,这一请当真请到安代王心窝里,眉目中喜色一动,道:“贤侄机关布阵之精,自不必说,最难得是这份忠心。……只是……御剑将军,你以为如何?”
御剑单臂横在桌面,与安代王目光错开,冷冷道:“千机将军资历尚浅,成军以来,鲜少临敌。何况体质异乎常人,长途跋涉,恐非易事。乌兰将军手下弩兵,正好与御统军参合两定,由我在旁掠阵便是。”
小亭郁霍然一笑,道:“天叔对侄儿当真关爱有加,字字句句,皆为大处着想,绝非掺杂了甚么私情。”
御剑漠然道:“好说。你父亲在世之时,常盼请我提点指教于你。老将军如见你今日成家立业,儿女成行,事事循规蹈矩,无一步行差踏错,定然喜慰非常。”
必王子不懂禅机,愕然道:“这……父王,毕罗昨日刚刚宣战,我们四军齐发,似乎……这个……”
屈方宁莞尔一笑,奏道:“殿下所虑正是。大战伊始,倘若我方倾巢而出,未免小题大做了。何况我……与毕罗有过数年翁婿之情,于公于私,都理应避嫌。适才千机将军所言,其新创阵法,与属下弩阵两相交济,更添威力。既如此,与……鬼军箭阵互为辅助,岂不是天衣无缝?”
当日国会,安代王下令:命鬼军、西军、御统军三军出征,共赴北线边境,抗击毕罗。
屈方宁前脚刚入营地,后脚便听报:“千机将军来了。”只听帐门外一片劝阻跌撞,接着一声闷响,门帘被一泓弩刀割去大半边。他朝门口瞥了一眼,挥手道:“你们出去。”
一干鼻青脸肿的亲兵从小亭郁轮椅旁散开。小亭郁停驻门口,胸口一起一伏,脸色苍白可怖,右手死死攥在扶手机关之上,嘴唇扭曲,向床沿的屈方宁一字字道:“那天夜里,你跟他上床了?”
屈方宁肩胛一动,目光缓慢上升,还未与他相对,小亭郁耐心已然告罄,在扶手上狠狠一掼,一支弩箭倏然飞出,钉入他身后地毯三寸,尾羽嗡嗡声良久不绝。片刻之后,屈方宁左臂白色军服这才乍然裂开一条长缝,鲜血汩汩而出。
小亭郁青筋暴起的右手重新覆上机关,嘶声道:“我问你是不是跟他上床了?”
屈方宁一语未发,连姿势也未改变。只淡漠地瞥了眼伤口,单手解下外衣,将臂上黑纱无声地掩在流血处。
小亭郁整张脸孔刹那间变了颜色,眼角颤抖了好几下,才生硬开口:“……谁死了?”
屈方宁将血湿的黑纱扯下,头也不抬地说:“现在跟你无关了。”
对面僵硬许久,轮椅的木轮才吱呀一声,艰涩地转了过去,推向门口。
屈方宁忽道:“是。”
木轮失灵般停下来。屈方宁注视他的背影,缓慢道:“是上床了。”
小亭郁如同被细长的毒针刺中了要害般,浑身都往上跳缩了一下,机械地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毕罗国力强盛,这一次突然发难,拒不谈判,显然蓄谋已久。千叶由上至下,亦知此战非同小可。大军临行前夜,水边星星点点,皆是饯行灯火。母亲叮咛儿子,妻子告别丈夫。鬼军坎水、离火二部业已先行,城中人影幢幢,入夜不宁。
屈方宁赤足伫立山崖前,身上白袍仅由一根缎带系住,风起之时,下摆高高卷起。他漠然望着城中驯猎营方向,额角汗痕未干,粘住了一绺乌发。听见背后脚步,才信手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