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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 第一部完结+番外 (孔恰)


小亭郁愕然道:“天叔这……就要走了么?”巫木旗却已笑嘻嘻地上前来拍打他,破锣嗓声音震天:“你不知道我们将军,忙起来头一个不认人的!老巫日催夜催,唠叨了几千句,才烦得他过来了。这一对玉偶是老巫给你挑的,你看,像不像你们家那两个娃娃?”
小亭郁成婚两年有余,育有一儿一女。见那对人偶玉雪可爱,谢道:“这礼物太贵重了。”忽而一笑,道:“说起来,我也欠了桑舌妹子许多人情。不知甚么时候能一并还了?”
一说到这个,巫侍卫长的老脸就挂不住了,使劲摆了摆手,挠头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只听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笑道:“这都一年了,怎地这一撇还没撇下去?一定是你在那边有了人,左右开弓,两边讨好,拿我们妹子寻开心呢。”
御剑一听这声音,胸口血液阵阵沸烫,头脑中轰轰直响,兀自站在原地,连向他看一眼都不能够。
小亭郁也佯怒笑道:“方宁说得有理。巫侍卫长迟迟不去求婚,想必是在扎伊呆得久了,看上了他们的青春佳丽。我们本地的姑娘,他可就瞧不上眼了!”
巫木旗哪里能受这种调侃,立刻哇哇大叫起来:“小锡尔,你说话要讲良心的!老巫一天到晚忙得野狗一般,哪里有这闲工夫?我在白石城里,一天到晚就没脚落地的时候!不信,你问我们将军!”一把拉住御剑,要他作证人。
郭兀良是个厚道人,见他面红耳赤,无奈笑道:“你们何苦拿他凑趣。”向屈方宁身边微微点头,意示尊敬。屈方宁忙上前几步,扶住了来人腰身:“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就不必亲自招呼客人了。”
乌兰朵肚腹隆起,走路显得有些吃力,倚靠在丈夫臂弯中,轻声道:“鬼王殿下前来赴宴,我怎敢怠慢?”就着屈方宁的搀扶,向御剑行礼。
御剑忙道:“公主不必多礼。”目光落在她高高的小腹上,心中极其缓慢地告诉自己:“这是宁宁的孩子!”
屈方宁微微一笑,向小亭郁道:“你看,还是你有面子。我请了御剑将军好几次,都请不来;你一做东,就请来了!”
小亭郁哈的一笑,指他道:“你还挤兑我?将军从前跟你是甚么光景,你当别人都不记得了?现在倒是说得外人一般,要不是看在公主的面子,我真想替将军凿你两下!”
此时阿日斯兰夫人抱着一个女孩过来见礼,屈方宁便向那襁褓中的粉团儿笑道:“沙琳娜,你看你爹多凶!叔叔说句玩笑话,他就要动手打人。这还能理他吗?”说着,便勾手逗弄了一下。巫木旗一见,心痒难搔,也跟着逗弄起来。这小孩儿似乎很中意巫侍卫长的大拇指,津津有味地嘬了几口。乳母也在旁道:“小姐平时不爱亲近人,难得今天与大人投缘。”巫木旗口中道:“我们就走了!”却舍不得抽出手来。屈方宁笑道:“沙琳娜小姐亲自留客,你舍得走么?”说着,眼睛看向御剑,道:“……将军也多坐一会儿罢!”
他既开口挽留,御剑倒不便就走,只得在车宝赤席边坐了下来。远远望去,只见屈方宁穿着一身崭新的锦红衣装,衣袖、襟摆下半截全是文彩镂空,依稀只见手腕上戴了好几个宝石镯子。似乎为了不抢走小亭郁宴席主人的地位,披了一条半旧的灰鼠披肩,把自己的光彩掩去了许多。他在场中走动也不甚频繁,只有他新交好的年青将领、权贵新秀、大奴隶主嫡系子弟等人到来之时,才亲自起身迎接。人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派喧哗。衣裳鲜洁、笑语爽朗的青年人簇拥在他身边,遮得一点人影也看不见,只有比少年时更成熟的嗓音不时响起,间杂手镯丁零零的撞动声。
他胸口杂念好似浊浪翻滚,最后落定的却是个最浅薄、最可笑的念头。
“小孩子原是爱穿新衣服。……”
其实这一年妺水奢靡之风大盛,绫罗绸缎的用度比往年增添了不止十倍。在场的青年没有不加意打扮的,有些年纪特别轻的少年,因为穿得太过花哨,看起来已经有些不像男人了。就是这样,他们还一直向乌兰将军的华丽装束靠拢,浑不顾自己的腿比人家短了一大截,或者干脆就没有脖子。
银盘中的珍馐佳肴流水阶送上来,连一贯挥霍无度的车宝赤都不禁有些惊诧,觉得今天的宴席实在奢侈得过分了。
他扒着一道蜜汁醩脯瞧了好久,嘴里咕叨着:“这是个甚么肉,怎地老子从没见过?……御剑,你认不认得?……”
御剑在巫木旗大呼小叫的吵嚷中沉默地喝着酒,菜肴的滋味一点也没有尝到,连车宝赤问他的话也没有听见。
如此木然喝了一刻钟的酒,见屈方宁已经回到席前,坐在大腹便便的妻子身边。他们少年夫妻也无甚顾忌,便在席上引颈低语起来。他本不欲偷听别人夫妇的私房话,但耳朵就仿佛自己有了魂魄,止不住地将两个人的言语听了进来。
只听屈方宁声音温柔,问的都是妻子身体状况,腰背酸痛与否,腹中有无不妥;又说她早上想吃的糖渍蜜橘,已经派人送去,可还合胃口云云。乌兰朵一手扶着后腰,轻轻蹙着蛾眉,显然身困体乏,不愿多话,只略微点了点头。坐了一阵,神色有些不胜之态。屈方宁忙唤人拿软枕来给她靠着,侍女连换了三四个,公主才勉强靠着了。精神仍没什么起色,不悦道:“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做甚么都不会!”
屈方宁温言劝慰了几句,向四面一觑,问道:“阿帕呢?这几天都不见她。”
乌兰朵一只苍白秀美的手正疲惫地按揉后腰,闻言动作一顿,隔了一瞬才道:“回天山守旗去了。格尔长老认了她作女儿。”
守旗是毕罗祭祀家礼,时长三个月到半年不等。贵族长老认领王宫中有体面的宫女,使其服丧守旗,以“女”呼之,令其从此身价倍增,大大有别于平民女子,以便嫁予良人。屈方宁噢了一声,似乎不甚在意:“这倒是件好事。怎地也不与我说一声?”
乌兰朵语调陡然尖刻起来:“……我指派自己带来的人,还要跟你请示?”
这句话明显有刺,“你”“我”云云,更伤情分。御剑闻言,心头一凛:“她怎么这么对宁宁说话?”
屈方宁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做甚么,都只由你高兴,只是头一个该爱惜自己的身子。”
乌兰朵冷笑一声,刻意重复了一遍:“哼,我的身子!”似乎还想说甚么,顾虑着场合身份,这才闭上了唇。不多时,几名贵族女眷过来嘘寒问暖,屈方宁才被驱赶出去喝酒了。
御剑见他人虽离开席位,仍不时看一眼妻子,神色中关怀殊甚,心中一阵怅然:“他如今的脾气大不同了。换在从前,谁敢给他这种气受?”料想他现在要是发起火来,浑身上下的镯子、戒指、耳环叮叮当当,不知要摔坏多少东西。一时有些好笑,嘴角一动,便说甚么也笑不出来了。
少顷,小亭郁举杯来谢,饮罢,又寒暄客气一阵,才各自回位。他向总管略一示意,便离席出了门,只觉在这修罗场中多呆一刻都是煎熬。出门只见夜空如墨,冷雨中白雾迷茫,狂欢的人们早已散尽,四周一片空寂。他辨认了一下马厩所在,才踏出几步,只见身后帐门打起,屈方宁护送着妻子出来了。乌兰朵仍是那副恹恹不乐的神气,短短几步路,也叫了车子来接。车旁那名侍卫身着毕罗王军的藏青色军服,加之皮肤黝黑,在夜色中几乎就看不见了。屈方宁小心搀扶她上了马车,见夜雨寒凉,又解下自己的披肩替她披上。直到车子消失在营地对面,这才进门去了。
御剑在暗色中看了他许久,才回神走向马厩。只听辘辘声中,乌兰朵低低的声音从远处的马车里传来:“你今天去哪儿了?”
一个带着毕罗口音的男子声音应道:“乌兰将军今日在秋场大会……选拔新兵,属下也跟去帮忙。”
乌兰朵哼了一声,道:“他又拿活人当靶子了,是不是?明知我……,还成日造这些孽!”
那男子似乎不敢直斥将军之非,只模棱地答了一声:“是。”
乌兰朵跺了跺脚,道:“是什么是?一个大男人,每天是是是的,一点主见也没有!”
这句话形似斥责,实则毫无愠怒之意,语气中还有一丝小女孩般的娇嗔。
那男子隔了一会儿,才叹息般开口道:“……是。”
乌兰朵噗嗤一声,似乎都被他气笑了:“敖黑儿,除了是,你还会说甚么?”
那男子声音中也带了些笑意:“公主说的话都是真理,我自然只能说是了。”
乌兰朵格格一笑,突然嗳哟一声,像是车子颠簸了一下。
那男子关切道:“公主小心,前面有雾。莫尔,点两支火把,把雾驱开。”
车厢沉寂下来,似乎乌兰朵正怔怔望着茫茫前路。许久,只听她厌倦的声音响起:“敖黑儿,世上很多东西,是不是都跟这白雾一样?看似缥缈美丽,其实里面甚么也没有。”
那男子也沉默一刻,才低声道:“……也不是都这样的!”
言谈间寝帐已至,他便跳下车去,搀扶乌兰朵下车。公主的手在他肩上放了许久,才缓缓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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