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赵家郎君的神情让他吞下了之后的话,自顾自转身离开。边走边大声嘀咕:“现在的人啦,真是奇怪!”羊入虎口,却不跑,不奇怪吗?
赵家郎送走道士,松了一口气,关了门,却听见一声银铃般的笑声,这回不再是雌雄莫辩,而是低沉的男声。
赵家郎君本来以为艳鬼会在那夜现身,他等了一夜,但是没有。
之后的日子寻常过,京中间或有消息传来,比如他名义上的母舅升了九门提督,不日上任;赵家郎君的生母传来平安信等等。他看了消息,头也不抬,依旧读书不辍。
时光流转,春去秋来,转眼到了秋末。别院再也没有动静,似乎之前艳鬼闹出的动静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
下元节那天,赵家郎君独自一人喝了点桂花酒,觉得醉了,早早歇下。半睡半醒间恍惚自己在屋顶上喝酒,月光那样的好,他却好像有无边的愁绪一样一杯一杯地灌酒。
然后,有位红衣少年飘然坐在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酒囊,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他恍惚想起来的这位少年郎好像在别院长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艳鬼说:“其实你没有那么爱他。”
赵家郎君只是看月亮,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艳鬼悠悠地说:“因为你没有选择赵家。那人只是恰好出现了罢了。如果你选择的是赵家,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如何出众,你都不会看他一眼。如果你选择赵家,你将会接受大家之子的一生,你不会爱上除了你未来的妻子之外的任何人,甚至我怀疑你根本就不会爱上你的妻子。正是因为你没有选择赵家,你才有可能自己选择,去爱什么样的人,而那人只是恰好出现罢了。不过,你那时候那么小,为什么决定辜负家族的栽培?”
赵家郎君问:“四郎,你可是学过他心通?”
艳鬼摇头:“不曾。他心通只是一种传说,世间没有这样的法术,因为人心是最看不透的。话说,世人都是像你这样薄情狠心的吗?”
赵家郎君却说:“情义二字之所以难得,是因为世上大多狼心狗肺之辈。出身贫寒的大多为名利权位奋斗,出身富贵的大都糜烂不堪。身居高位的殚精竭力地想着如何保住权位,位居人下的大都狼子野心。更有些蝇营狗苟之辈,为旦夕口粮奔波,不违天地良心已是极限,哪里会有余力谈些风花雪月?对世上很多人来说,和哪个人过一生不是一样的?四郎,人要比你想的卑微渺小得多。”
艳鬼听了这番话陷入了沉默。
赵家郎君却问:“你怎么来了?”
艳鬼说:“我今次来是与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里?”
艳鬼也抬头望月,惆怅地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赵家郎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难道是为了避天劫吗?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吗?”
艳鬼“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是志异故事看多了吧?美艳的狐女因书生的帮助躲避天劫,化身报恩,哪有这样的事。没有天劫,我只是要走了,走前和你说一声。”
赵家郎君“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一直坐到了天晴。等到他看到太阳升起,月亮仍高悬空中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是在做梦,忽然醒了。
之后,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但是那只一直搞怪的对人间情爱好奇的小妖怪的确不在了;
随后是经东复立春的日子。赵家郎君一直呆在别院,随着年岁的增长,除了多增了些白发之外也多增长了些识见。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直到京中传来消息说,父亲病重。赵家郎君二话不说收拾东西就走了,离开时回望别院,牵牛花依旧。
艳鬼说他要走了,其实不然。他是骗人的。只是觉得明明不会有进展,自己不好老让人家等着,干脆让他以为自己不在此处更好。
果然,那人是很好骗的,自己说了他也就信了。然后他就看着赵家郎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做同一件事情,夙夕不忘。他终于在这种坚持中看到了一颗坚不可摧的心,时间不不会在这颗心上留下任何痕迹。想要什么,至死不改。
于是艳鬼终于明白,像赵家郎君这样的人,最终会得偿所愿。
赵家郎君在别院呆了三年,直到传来消息离开。他走时,艳鬼在一旁看着,红色的牵牛花开得正艳。
艳鬼决定今后改名四郎,若有人问他姓氏。他便回答:姓赵。
第34章
有那么一瞬,赵如磨诧异的神情让门子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两人回头一看,雪地上空无一人,哪有刚才伫立的人影。
赵如磨心里想,和卫微僵持得太久,是时候做个了断,转身进了县衙,被告知因积雪未化,曹知县前去救灾未回,只有邢师爷在。赵如磨顺势问:此案有何进展。
邢师爷将前次的话照搬一遍。赵如磨望望窗外自开始后从停过的大雪,观邢师爷态度失了之前的恭敬,语言敷衍,心里想:河间大雪成灾,老曹是真的有事,还是为了回避我?如果是特意回避,那么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态度发生这样大的回转。
赵如磨问:“既然认定是许卫氏纵的火,那么,她是如何纵的火?用的什么工具?可有同伙?如果没有同伙,她一个足不出门的弱女子,如何纵的火将全府上下几百烧死导致没有一人逃脱?如果有同伙,同伙是谁?漏洞这样多,如何圆场?”
邢师爷却搪塞道:“凭现场那么点线索就想推论作案过程,大人难道是《狄公案》看多了?更何况,除了许卫氏,大人难道还能找到更合适的嫌疑人吗?”
赵如磨见他打了官腔,知道再问无果,心里厌烦,只能试探着问:“知县大人救灾何时回来?此案什么时候开堂再审?”
邢师爷回:“也许十天,也许半月不定。”
赵如磨坐不住,留下一句:“既如此,等知县大人回来定知会我一声。”起身要走,邢师爷不过“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也不起身相送。
邢师爷见赵如磨碰了一鼻子的灰走了,站起身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情来到内室,对着内室端坐一人道:“大人,他走了。”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已去救灾的曹溪。
邢师爷说:“小人已照大人吩咐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小国舅这回可气得不轻。”
曹溪满意地点点头。
原来,曹溪派去京师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这位赵大人也算出身显赫,有位嫡亲的姐姐曾在前朝入宫伴驾,荣耀一时,称一声“小国舅”也是当得起的。
后来的事情也很顺畅,后宫佳丽多,又本不能干政。赵贵人被先帝捧了一阵之后迅速研磨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中。赵家小一辈没有撑得起台面的人,作为长房独存的子嗣,赵家在贵人势头正劲的时候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宰相之女,世袭三等侯爵,既尊贵又于仕途得力,大概那时候他还颇有几分年轻后生的锐气,被宰相相中了。若是这门亲事结成了,也许能减缓赵贵人失宠后赵家的衰微也说不定。
但是因为赵如磨的坚持,赵家单方面取消婚约,之后的事情也可以想见了。
老赵这人真奇怪,之前放着唾手可得的富贵权位不要;改朝换代之后却汲汲而求,不惜屈尊成为一个女流之辈的谋士。曹溪这样想,不禁又笑了起来。
邢师爷见曹溪这个样子,赶紧说了几句乖巧话,趁机问:“赵某人的事情怎么处理?派去盯的人是不是要撤回来?”
曹溪回答:“先不慌。人手不够的时候再调一两个回来,不要打草惊蛇,看他如何应对。”
邢师爷了然,又问了几句上次官道旅人的事,原来那一行三人,有人在雪中呆的太久了冻死了,有人虽险险救了回来,但在冷热交替之中熬不住,也死了,只救回来一个。
曹溪见情势恶劣,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人一能起身便赶紧将人送走,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那边赵如磨一走出来,虽然没有见到曹溪,但脸色也没变。下意识往前走几步,走到门子说有人伫立的地方。可惜雪一直在下,即使之前有脚印现在也填平了,什么痕迹也没有。
赵如磨心里烦,信步乱窜,走到集市中,此时游人如织,赵如磨信步走到一家书摊前,与摊主迅速对视一眼,拿起一本书册作势询问,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贴着书背一同递给摊主。摊主顺势接过,两人侧身交谈一番,赵如磨收了脸上感兴趣的神色,将书仍在摊上掉头走了。
走到前方卖簪子的铺子不经意回身一看,那家书摊果然已经收摊,摊主也不见踪影。赵如磨随意打量,现在不比当初,无论是簪子的材质还是款式都五花八门,有金银做的,还有带帽做的,十几年前盛行的木簪倒是少见了。最后挑了一根碧玉簪,浑身通透,款式古朴,拿在手上颇为满意正准备问店家多少钱一根时听到经过的行人谈论,“卫老爷殁了……”手上的簪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两截。
赵如磨回到住处,吩咐众人将之前装金叶子的箱子拿出来,又将众人召齐,说:“兄弟们一路上跟着我辛苦了。这些东西之前收了一直忙没有来得及分,现在趁大家伙儿都在,都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