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郎君混不在意,见这山魈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无甚恶意。忖度着这山魈如小孩子般胡闹,不理他,他觉得无趣,自然丢开手。于是将此事放在脑后,如平日般过日子。
赵家郎君猜的不错,京郊别院的确无人,却住着一名精怪。 只有一点,这精怪不是山魈,而是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名艳鬼。
艳鬼在别院住了好几十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别院位置偏僻,平常少有人来,也少有人住,所以自艳鬼搬进来住以后,别院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盘了。但凡别院住进来什么人,艳鬼不喜欢,便经常弄出些恶作剧,那些胆小心多的不敢再住,再不济遇见个马大哈注意不到这些,他就在夜晚现出青面獠牙,吓走了一两个。久而久之,别院闹鬼的名声传了出来,更没有人敢住了。至于看门的老头怎么不碍艳鬼的眼了?那是艳鬼自恃身份,不与草木一般的人一般见识。所以,在赵家郎君来之前,艳鬼倒是独占了别院好一阵。
赵家郎君来别院之前,艳鬼自个儿呆的有些寂寞了,又舍不得几十年没离的窝,就希望有人来耍弄。赵家郎君生的平常模样,来的时候穿了一身素色长衫,年纪轻轻,却带了一身看透红尘的萧索味道。艳鬼一看就很喜欢,细皮嫩肉,很好塞牙缝的样子。
一开始,艳鬼当然是很珍惜的这个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玩具,任赵家郎君折腾,就像看猴耍。赵家郎像个傻子似的在别院东看看,西瞧瞧,看似镇定,实则心怀揣测,艳鬼就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后来,赵家郎心渐渐安定下来,每日固定作息。艳鬼每天对着一张平淡无波的脸,无趣得紧。这之后才生出许多事来。
不久赵家郎发现除了书房及卧室的东西莫名其妙的动了之外,这山魈见自己不理不睬,愈加变本加厉地折腾。比如:赵家郎安睡之后有时会发现床莫名在晃,或者听见明显的来自上方的呼吸声,而上方除了空荡荡的床梁还有什么呢?面对直线升级的挑衅,赵家郎深呼吸,默念:君子不与妖怪一般见识。翻个身,紧闭眼帘,睡了。
如此这般,反复多次。
等赵家郎与艳鬼混熟以后,艳鬼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比如,赵家郎出浴时,莫名看见空中悬挂的毛巾飘至身前,隔着雾腾腾的浴桶上方冒的热气。赵家郎百年不变的冰块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接过悬着的毛巾,沾了水,大把向前方不存在的人影泼去,怒吼道:“还让不让人好好洗澡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不知道吗!”
虽然泼来的水半点也不会溅到身上,艳鬼还是灵巧地闪个身避开,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非男非女,煞是好听。
虽然好不容易胜了一次,艳鬼得意了好久,但他是只自视甚高的,此等把戏,可一而不可再。他独自在人间游荡数十年,阅人无数。这段时间的相处倒令他对赵家郎越发地感兴趣了。这位郎君小小年纪,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同时带了厚厚的不知多少层的面具,他很好奇如果把这些面具强行撕下,这位郎君会是什么模样。
人类是这样一种生灵,他们将强烈的爱憎隐藏在心里,只以伪善的面孔对待他人或者别的生灵。殊不知越强烈的隐藏,会遭受到最强烈的反弹,在毫无意识的梦中。艳鬼来到床铺边,伸手抚摸进入梦乡的人的年轻的脸庞,紧皱的眉头,心里想:凡人无法看破颠倒梦想,更何况是满腹心事的你。看你连睡时都不得安稳,会梦见什么?
艳鬼不是寻常的精怪,身负十八般技艺,包括入梦。月光洒在窗棱,洒在毫无知觉的不眠者的脸上,可是谁又知道这一晚发生了什么?
转眼数月,从萧瑟的秋天来到别院,与山魈打打闹闹,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自上次浴桶毛巾事件后,山魈有几日没有出来折腾。赵家郎心里想:莫非真是只知书达礼的精怪?几天没折腾还真是难得。又见天气晴好,有意出门踏青。虽说是被赵家扫地出门,到底不是囚禁。前几个月没有出门是因为赵家郎生性惫懒。既然天气好,他又有这样的意愿,于是收拾了个包袱,择日不如撞日,出门了。
聊斋小剧场2
既然天气好,他又有这样的意愿,于是收拾了个包袱,择日不如撞日,出门了。
春日里踏青这事,须得携一壶美酒,与二三故友作伴,一路上吟诗作对,走累了随意找一处地方歇了,照流觞曲水的法子饮酒,若有奇遇,一同入山访美才有趣。赵家郎君是极静的性子,又不好杯中之物,于是自己一个人带了一壶水,几块干粮,往别院前小山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歇一会,渴了喝口水。入耳的是鸟语莺啼,眼见的是青山绿林,好不惬意。赵家郎沿着小溪逆流而上,一路上遇见几个砍柴的樵夫,捕鱼的渔女,停了下来颔首致意,交谈了几句。走到晌午的时候听见山顶寺庙钟声,自己还在半山腰上,揣度着今日肯定不能往返,便打定主意往回走,兴尽而返,也不觉得遗憾。
走在下山的路上,一个剃了光头的小和尚肩上挑着两个空水桶飞一般地沿着石阶往山顶方向跑。赵家郎君看见,笑着打趣道:“小师傅,可得快些,不然赶不上午饭了,小心脚下!”
那小和尚头也不回,轻快地“哎”了一声,没几个鹞跃,就消失在视野中。
赵家郎君沿着石阶往下走,只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沿着石阶往上走,见了赵家郎君,顿住脚步,仔细端详起来。
赵家郎君也停下脚步,任他打量,笑着问:“怎么,道长也是上山化顿斋饭的?”
却见那道人板了面孔,认真地说:“施主,你满面妖气,最近可有遇上什么怪事?”
赵家郎君敛了笑容,冷冷道:“怎么是妖气,不是鬼气?”
那道人却不管赵家郎君说了什么,径自说:“施主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赵家郎挑了眉,顺着问:“哦?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
道士说:“贫道就可化解。只要来道观让贫道为施主作法三天,即可化解。”
赵家郎袖了手,吐了四个字:“茅山道士。”
道人疑惑道:“施主怎么知道贫道的师承?贫道正是茅山门下第七代传人。”
赵家郎却不想再听了,只是点头:“劳道长费心了。”径自往下走。
道人见赵家郎快走远了,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位施主压根不信,于是大声喊:“施主,贫道就在离此处不远的白云观里打醮,施主有事可以来找……”离得远,也不知道赵家郎听到还是没听到,应还是没应,不多时,便不见了人影。
赵家郎好好地去踏青,却沾了一身晦气回来,心里好生不快。回到别院赶紧冲了个澡,洗了洗尘土,晚间翻了几章《易》才作罢。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又没有没眼见的精怪打扰,赵家郎看着明媚的暖阳,有意将书阁的书籍搬出来晒。
等到亭子上摆满了摊开来晒的书册后,赵家郎也累得够呛,倚在雕花的柱子旁歇了会。看着满目的书籍,一时兴起,索性随手挑了一本,一看是《徐霞客游记》,找了一处树荫,盘腿坐下,就着稀疏跳跃的日光翻着看。
看了一会子,午间的日头熏得他头脑发昏,于是随手将手上的书扔在一旁,走到草地空旷处找了一处绿草茵盛、平整洁净的地,慢慢地躺下来,用手遮住了半边的阳光,就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赵家郎君恍惚感觉有人在晃他,边晃边唤他的小字,“如磨,醒醒。如磨醒醒!”声音好生熟悉。
赵家郎君慢慢地睁开眼,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刺眼的阳光的照射下,正衬出这人雪白的脸,靛青的头,用一根黑檀木簪束发,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身着白色长衫,一根大红的穗子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
赵家郎君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呢喃一句:“微微?”又伸手向眼前儿郎的脸上碰了一碰,旋即缩了回来,是实体。
赵家郎君愣愣地看了一会子,一时觉得阳光太刺眼,刺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了。又似乎是下雨了,一摸脸上全是水。
那人见他眼里氤氲冒出雾气,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滑落,一时想伸手接过,又怕惊了他。心里诧异地想:“他竟哭了?他竟哭了!”
此刻柔和的日光洒在林间,洒在两人的身上,带出昏黄的阴影。不远处传来阵阵鸟语蝉鸣,微风吹来树叶“唰唰”作响,四处静谧。这样一个春日的午后,美好得像梦境。
赵家郎君不知想到什么,收了脸上悲伤神情,闭了闭化作流泪泉的双眼,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抬头望了一眼尚在的日头,慢条斯理地对眼前人说:“能在日光下行走,看来不是鬼。书上说,山魈常在入山时节夜里叩门求些瓜果,没有像你这样盘踞在院子里的,看来也不是山魈。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声音平稳,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严厉得吓人,面上也褪去了喜色,换上冰冷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