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域笑着说:“虽说如此,今日赵兄却让我等开了眼界,送上门的如花美眷却被赵兄眼也不眨地拒绝了,恁地读书人长了脸面。”
赵如磨垂了眼帘:“子卿兄是在嘲笑我吗?”大家都笑了起来。
荀域大笑数声:“非也,是赞你有先见之明。赵兄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那几个媒婆是受人指使的?”
赵如磨但笑不语。众人见提醒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继续打趣他。老残见赵如磨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不禁在心中为他如此洞察对手的心思而喝彩。
几人插科打诨,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然而赵如磨始终感觉卫员外的目光看得他如坐针毡。
开席的时候,卫微在赵如磨身边,轻声问:“听说你为令堂身体康健在菩萨面前许愿吃长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之前你分明荤素不忌。
赵如磨抬了眼帘,诚恳地回答:“不,为老夫人身体康健是对外的一种说法。我戒酒、茹素、吃长斋,为的是修行。”修一个人的平安喜乐。
卫微瞪大眼睛,你为谁修行?两人弃了这个话题,轻声交谈,一旁间歇性地传来卫员外的咳嗽声。
老残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微看的赵如磨,突然发现:恐怕自己当日为卫家的说情其实没有什么用,老赵和老曹是同一种人,虽然当面答应得好好的,面上也过得去,但最后帮不帮忙还得两说。以老赵的性子,死人的事情肯定是要避免的,但要说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卫家多热络,估计不会。真正让老赵改变对卫家的态度的是卫家的长子。老残与赵如磨的交情算是匪浅了,仍旧不能使老赵在公事上有所倾斜。他俩的关系到底要深到什么程度,才能使赵如磨流露出不愿意让卫微受到一点委屈的意愿,即使罔顾他的职责?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这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立,或大声疾呼,或低声交谈。老残看着与赵如磨说话的卫微,想着这个世侄以前是见过的,大部分时间一个人窝在书斋里,偶尔出现在人前。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人们通常会发觉,这个年轻人神情疲惫,像是对整个世界提不起兴趣,从未真心笑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夺走了他的希望与欢愉。而此刻,卫微虽然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眼里有光。
老残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的人和事,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什么雷区,但这是年轻小伙子的事,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于是笑笑,不再深究。
大家说了一会子话,都有些疲倦,特别是卫员外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一名常随扶着卫员外进屋休息,赵如磨忧心地问:“员外的身子骨如何?”
身边服侍的答道:“尚可,虽说不比从前,到底还硬朗,就是从狱中出来以后越发地容易疲倦。”赵如磨听完皱了眉头,不知老人在狱中吃了多少苦。
卫微不赞成地瞪了答话的一眼,示意他下去。走到赵如磨跟前说:“下人没见过世面,一点子小病小痛当成好大的事。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赵如磨对着赶着来安慰自己的卫微点了点头,现在也不是伤感的时候,说:“请借一步说话。”
卫微了然,将他引到一间小屋子里。二人在桌前坐了,吩咐下人倒了茶后退下。
赵如磨先说:“员外年纪大了,恐怕受不得刺激。有些事,我先说与你听,你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员外。”
“兄长说的是。”卫微连忙点头,做好了心理准备。本以为他会马上开口,但是等了半晌才听到赵如磨问:“你对你姐姐的事情知道多少?”
卫微迷茫地回答:“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吧。”
赵如磨接着问:“令姐的闺名可是这个字?”说完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划了一个字,随即抹了去。
赵如磨看到卫微震惊的表情,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继续问:“你知道令姐在南山有多少好友?那些是特别要好的?”
“那时候姐姐与各家的小姐私交甚好,要说特别要好的……”卫微很奇怪赵如磨为什么问这个,还是照实回答。
赵如磨微微颔首,接着问:“你们自幼感情就很好,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卫微奇怪地看了赵如磨一眼,想:我和姐姐感情好,你怎么知道的?最后回答:“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位,姓杨,杨秀才的女儿。叫什么姐姐没有告诉我。那时候姐姐与各家的女儿私交都不错,却与一个秀才之女最是要好。姐姐还说她与别个不同。后来,我记得后来南山结业之后那人就没了踪影,姐姐还为此难过了好久。每年都要说起她,后来姐姐遇到许少,成了亲后再也没有提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如磨见卫微回答的没有迟疑,不知怎地,心中暗喜: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而赵如磨是知道的。卫微的回答依稀唤起了赵如磨的回忆。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就端平新法交换意见,闹得很不愉快,顺便提到了女学和卫微的姐姐。
虽然赵如磨对卫微的第一印象很好,然而赵如磨本身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们虽然同住,倒不是很亲近,卫微反而和别的学子打得火热。
他们刚入学时,正是新学闹得最凶的时候。张相为了支持新政更改科举的课本,新编写《尚书》组成一套,要求翰林及国子监变换教材,日后主考官按照这几本出题。朝中反对声如潮,学界也多有跳出来指责的,然而张相不动如山。
各大书院也受到波及,学子中有支持的,有反对的,停了功课,日日唇枪舌战。卫微也跟着一群富贵公子凑热闹。只有赵如磨远离这些纷争,每天抱着一本《汉书》坚持不辍。
闹得太凶的时候,赵如磨看不过眼,找了卫微问:“你和那些人瞎掺和什么呢!”之后很多年,赵如磨栽了几个跟头后学会了遇到什么看不过眼的不再开口,因为毕竟是别人的事。而且,被戳到痛处,一般人的反应不是感激涕零,而是恼羞成怒。同时也很庆幸,早年自己言语不忌的时候遇到的净是像卫微这样宽容的人。
之后卫微老是劝赵如磨不要多管闲事,然而毕竟是这一次的多管闲事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卫微自然不快,道:“你说什么!”
赵如磨耐心地回答:“我说你没事别和他们瞎掺和。”
卫微更加不快,赵如磨自以为好脾气地解释:“新学必败!你和他们几个纨绔一起闹腾,到时候事败,上头拿人充数,他们自有家里撑腰,你要怎么办?”
“像你这样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宦家庭长大的又怎么会知道新学的好处?如果没有张相的新学,我和姐姐怎么可能进南山?”卫微怒到极点,脱口而出。
第19章
“像你这样自小锦衣玉食的官宦家庭长大的又怎么会知道新学的好处?如果没有张相的新学,我和姐姐怎么可能进南山?”卫微怒到极点,脱口而出。
卫微虽然生气,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戳到别人的痛处,然而他自认为没说错什么,当然不肯道歉,等着赵如磨发火。然而赵如磨只是闭眼了几秒,说:“我当然知道新学的好处,它给人更多寒门子弟机会。直到两年前,我才被接到赵家,接触书本,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说天地玄黄。我当然知道教育在人的成长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是,正是这样,才更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你和你姐姐的前程何必葬送在一场注定失败的他人的疯狂中呢?”
卫微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新学必败?”
赵如磨见这人不听劝,不耐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劝过你了,你好自为之。”
就是在这次争吵中,赵如磨浮光掠影地听说了卫微他姐姐和他姐姐的朋友的事。卫微本来满腔热血,被赵如磨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到底幡然醒悟。然而他对赵如磨见解的由来十分好奇,刻意制造机会接近,借机询问各种问题,赵如磨又是一个有问必答的人,两人一问一答,渐渐有了交情。
那样久远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日。赵如磨回过神来,略偏了偏头,笑着问:“你知道我来河间是做什么的?”
卫微送赵如磨回去,两人走在路上,卫微问:“许府的案子查的怎么样?”
赵如磨问:“审案那日你也在,你以为如何?”
卫微愤愤地说:“曹溪摆明的针对我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氏的证词全凭臆想,若是原心定罪,真是会成为我朝的一大笑料。”说完想起的确有腹诽之罪,还有更离奇的莫须有之罪,原心定罪又算得了什么?
“此案的关键在刘氏。”赵如磨同意,“广陵怎么样?” 这时路边的草丛突然被风吹动了一下,两人下意识地朝草丛的方向望过去,没发现什么。
卫微奇怪他突然问起广陵,还是回答:“还好,怎么了?”
赵如磨担忧地说:“我把广陵带回去的那天就发现她的情绪不对,怎么,你没有发现吗?最好还是找大夫看看。”小女孩的眼神中夹杂着惊惧与强烈的戒备,与我初来赵府时一模一样。
这时路边的草丛突然又动了几下。草丛中有人!两人对视一眼,得出这样的结论。卫微马上打算跳出去追,赵如磨一把抓住卫微的手腕,说:“别去!孙子兵法曰:我明敌暗,一。穷寇莫追,二。嗯……”一时想不出什么三,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