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他做的?他是不是在说谎?我们会在心中反覆问著这样的问题,有人认为他几近于罪犯,有人认为八成是他干的,有人认为五成、三成,但没有一个参与法庭的人,恐怕连辩护律师在内,坚信这位被告是完全无罪的。”
聿律怔了怔,被勾起了许多回忆。当初他在看守所第一次见到叶常时,说实在也不怎么相信他,如果说信任可以用成数来计算,当时聿律对叶常的话大概只信了三分。
所以他才会把案子推给纪岚,那个时候他和多数人一样,认为纪岚是能把死的拗成活的,黑的辩成白的那种辩护律师。‘就算有做,也能让他看起来像无做。’这是最初聿律对这个案子的想法。
即使一直到看见艾检带来的那封信前,聿律也处在半信半疑中。大概是他对叶常这样的人太有同理感,连他可能在那种状态下犯下强奸罪行,叶常没理由做不出。
他忽然有些茫然。“信任”究竟是什么呢?世上真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或百分之百的“不信任”吗?
“这样的想法毋宁才是符合人性的,而相反的无罪推定,这个冠冕堂皇的原则和人类的认知形式则完全相左,永远不可能在人性层面上实现。”
“而我们必须理解这一点、进而正视这一点,才能够切实理解到,我们对于尚未经过审判的被告所怀著的心思有多危险。”
“正因为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怀疑有多少,我们对心中的怀疑毫无自觉,所以我们能够肆无忌惮地对被告做出一些实质上残酷的事。”
纪岚微挺直了背脊,凝视著法官席上的张法官,她用细长的五指拿起了判决书,微微阖上了眼帘。
“当我们理解这件事后,我们才有资格再进一步讨论:当我们心中,对一个被告存有怀疑时,而这个怀疑一直到审判结束都存在时,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想诸君应该已经很清楚的,百分之百的不怀疑,以及百分之百的怀疑,这些都是悖离人性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做得到。法官也是血肉之躯,我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在心底确定,这个被告是有罪的、那个被告是无罪的。”
“但判决仍然要下,我想检察官和辩护人都会告诉我,如果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有罪,那就该判无罪不是吗?但按照上面的说法,每一个被告,我们都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有罪,那么是不是所有站在我们面前所有的被告,我都只能给予无罪判决?”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实际上也不可能,否则法院就要关门大吉了。”
张法官语气略带诙谐,他直起身。
“那么,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无法百分之百确信被告有罪,却又不能一概给予无罪判决。我想现在横亘在各位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她举起了两根手指。
“我们可以这么做,虽然怀疑无法量化,但我们可以粗略地用百分比来解释,如果我们对一个被告的怀疑超过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两个人之中,A比B来得有嫌疑,而所有的证据也支持A比B更有可能犯下这个罪行,那么我们就逮捕A,放掉B。”
“这么做对各位来讲肯定是比较合理的做法,既惩罚了比较有可能犯罪的A,也不至于冤枉比较不可能犯罪的B,非常有效地降低了判断错误的可能性。即使从我们法官的眼光看来,这也是十分正确的做法。”
她弯下一根手指。
“但我们也可以这样做:既然A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嫌疑,而B有百分之四十九的嫌疑,无论嫌疑多寡,总之都是有嫌疑,既然最终无法确定,那就把A和B一起逮捕。”
“这个做法也是正确的,将所有可能犯罪的人逮捕起来,如此一来,A或B可能有其中一人会忿忿不平,因为真凶只有一个人,另一个势必是被冤枉的。但对被害人C而言,这将是最大程度的保护,他从此可以在夜里安眠。”
张法官看了坐在法庭的一角,脸色微白的吴女士,吴女士也听得十分专心,间或用手帕拭著眼角,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
“上面两个做法都是正确的,某些方面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找到了答案。”
“诸位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按照逻辑,我们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那就是当A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嫌疑,而B有百分之四十九的嫌疑,因为两个人都无法确定有犯罪,所以我们既不逮捕A,也不逮捕B,两个都放走。”
“这看起来却像是最糟的答案。两个可能是罪犯的人都被放出来,那么被害人C必定成天提心吊胆,他从此夜里必须锁门,随时担心再度被A或B其中一个人伤害。而而从另一个角度看,A和B从此逍遥法外,再不必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但我必须告诉各位,这个答案是法律教课书里长久以来的标准答案。尽管这并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张法官似乎苦笑了一下,再次挺直了身。
“这三个答案,无论哪一个,我们都不能说他是错误的答案,每个选项都是正确的,每个选项,都会有某种事物被保护。但于此同时,我们也会牺牲一些事物。”
“选择第二个答案,我们保护了被害人,但牺牲了A或B其中一个人,或甚至是两个人,选择第三个答案,我们保护了A或B其中一个人,或可能是两个人,但牺牲了被害人。”
“第一个看来是最稳妥的,但很可能A也并不是犯罪人,我们牺牲了A无罪的可能性,也牺牲了C可能被放走的B再度伤害的可能性。”
“很困难,对吗?不管我们选择哪边,都不可能毫无牺牲。”
“因此我从来不认为,这样的选择有标准答案。”
“纵然教课书告诉我们一个答案、社会大众可能也有一个答案,而被害人可能也有一个答案。但我始终认为,这是选择的问题,也是在场的各位,你们希望我们的法庭、我们的社会成为如何样貌的选择题。”
“我们可以选择一个严惩人犯的法庭,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年,我看过许多比本案被告叶常还要凶恶的罪犯,让人很不得立即找个笼子把他关起来,以免他再出去害人。我们当然可以选择这样的法庭,无论证据有多少,一但有所怀疑,就判决他有罪,把他关起来,让我们的孩子得到保护、社会得以安宁。”
“我们也可以选择一个极度保障人权的法庭,每一个走进法庭里的被告,我们都让他感受到宾至如归,他能够畅所欲言,而打算指控他犯罪的人,必须极尽所能地提出所有证据,否则就只能歃羽而归。就算几近百分之八十认为他有罪,我们仍让他自由自在地走出法庭,像一般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
“这都是我们的选项,而且都是可能的选项。”
张法官缓慢地、徐徐地说著。
“我想你们在座的每个人,在经历了如此曲折的审判过后,肯定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每个人的选择也可能各自不同。”
“在这里我想先感谢一下本次担任这场审判的检辩双方,我在这个位置这些年,从没有一次的检察官和辩护人,这样让我感受到法庭活动的意义。正因为他们的全力以赴,我也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做出这次的判决。”
聿律看她向艾庭和纪岚各点了一下头,又看著他微笑了一下。他喉咙哽了一下,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我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对恋童犯罪人的恐惧,说真的不亚于各位在座的母亲们。每天晚上,我看著小儿子熟睡的脸庞,常会希望自己选择前者,把所有性侵害犯罪人绳之以法,让我的孩子平安快乐地长大。”
“但我的心中始终回荡著辩护人在最终言词辩论庭期里,所说的那一句话:对一个良善的人而言,世间没有一件事,会比被污陷做了他不曾做过的恶事来得更痛苦。当我看著我孩子的同时,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张法官缓缓阖上了眼睛,聿律看她把掌心搁在胸口上。
“这个案子,直到最后一刻,说实在的,我们几位法官,都不能“确信”谁才是真正的犯人,检察官所指控的犯人、和辩护人所提出的犯人,哪一个说是本案的凶手,都能够依现有的证据说出一番道理来,相同的,也都能够从现有的推论中找出漏洞来。”
“而我相信在某几位法官心底,或在参与审判的某些人心底,被告的嫌疑仍然大于其他任何可能犯罪的人。”
“我想只有切身经历过这种遭遇的人,才能感受到这句话之深之痛。我们多数人可能或多或少都当过犯罪被害人,虽然程度深浅不同,痛苦也大相迳庭,但只有很少数的人,尝过那种被人冤枉的滋味。”
“而比起保护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的判决书,尝到那样至深至痛的滋味。”
聿律看纪岚抓在椅把上的五指微微一紧,连带聿律的心脏,也跟著扭了一下,他们都隐隐听出张法官的意思,但却又不敢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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