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律听著艾庭的宣言,心情激动中带著复杂,他明白要一个担任检察官多年,且几乎是不败的王牌承认指控错了人,有多么不容易。
但是这样一来,聿律忽然想到,如果法官判决叶常无罪,接下来如果陆行到案,被害人势必再经历一场残酷的法庭戏。聿律想起吴女士那张苍老而疲倦的脸,还有小信抽咽著说“对不起”的哭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如果法官判决被告有罪,他们上诉,那又是一轮新的折磨,聿律不确定以叶常的精神状态还能够撑到什么时候。
这案子似乎无论怎么走,都没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们能协助我。”
双方站起来结帐时,艾庭忽然开口,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望著窗外渐落的夕照,显得有几分沉郁。
“是,艾检座请说。”纪岚认真地说。
艾庭抿了抿唇,似乎犹豫良久。
“……检察官是不能道歉的,道歉是为了请求原谅、想要卸下责任时才会做的事,而检察官在决定起诉被告的刹那,他就注定一生背负那个责任,无论那个起诉正确与否,他都无从逃避,也不该逃避。”
纪岚和聿律都静静地听著,直到艾庭转过身来,在纪岚面前低下了头。
“但如果你见到叶常,请代替我艾庭这个个人,向他说声‘对不起’。”
艾庭说著便沉沉地低下了头。直到他们从咖啡馆离开,聿律都没有看他抬起头来。
聿律和纪岚相偕走在夜色降临的人行道上,两个人心底都有许多感慨,一时彼此沉默著,直到纪岚先开了口。
“下周一就是判决日了呢。”纪岚说。
聿律看了纪岚的侧影一眼。
“嗯,就看判决怎么样了。”他说。
其实从最后言词辩论到现在,聿律心中还塞著许多疑惑。包括那日最后小信上场时,那个谜一般的交互诘问。
感觉上小信像在包庇那个叫陆行的人似的。读过陆行的信以后,聿律其实多少感觉得到这个人心底的矛盾。他一边说自己做的事只是给予他人爱,但一边又说他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一边说上帝已经原谅他了,最终却又希望他人给予制裁。
说到底这个人就是害怕。聿律想,只是个不敢面对自己命运的人罢了。
让聿律不解的是,小信被陆行性侵害,这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的“真相”了,而被陆行这样伤害,小信却仍不愿在法庭上指认出那个凶手来。
“前辈在想什么呢?”
纪岚忽然问道,聿律才发现他一直注意著自己。
“喔,我在想你和那个孩子的对话,在法庭上时。”
聿律愣愣地答道:“你不是问他‘陆行有没有强迫你?’吗?结果那个孩子后来好像回答‘没有,对不起。’但陆行应该是对小信强制性交没有错吧?再怎么说,一个孩子和成人合意性交,他们之前也没有任何这类的默契,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纪岚似乎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微妙,至少聿律读不出来他这一眼的意思。
“这个案子,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纪岚最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一贯柔和的语调开口。
“奇怪?”
“嗯,就是烟的事情。”纪岚边走边慢慢地说:“叶常和吴女士不是都证言,他们走进厕所的时候有烟味吗?叶常也就罢了,他是在陆行进厕所后不久就跟著进去,那时陆行很可能还在吸烟,有烟味也不足为奇。”
“但是吴女士是在下午六点半过后,也就是陆行已经性侵完小信,还凐灭掉证据离开厕所后,才进去那间厕所的,其间至少已经过了将近一个钟头。按照合理的推断,陆行应该是把烟蒂带走了或是冲掉了,在厕所有气窗,门也是打开的情况下,烟味怎么也不该留到吴女士进门才对。”
“那到底是……”聿律的脑子再度打了结。
“我那时候一直想不通这一点,但烟味的事对叶常有利,检察官那边既然没有意见,我也不想揭自己论述的弱点。”
纪岚耸耸肩,“但是经过那次交互诘问……再加上这封信,我总算明白了,应该说,总算是找到‘答案’了。”
他浅浅吸了口气。
“烟味之所以没有消灭的原因,是因为那个烟蒂,至少到吴女士进厕所之前,都还是处于点燃状态的。”
聿律一时反应不过来,“还处于点燃状态……?”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陆行非但没有把烟蒂丢进马桶里冲掉,还因为犯案之后过于惊慌,顾得了前顾不得后,把烟蒂就这样点燃著留在厕所里,因为烟草持续燃烧著,所以吴女士进门的时候,才会闻到这么浓重的烟味。”
“等、等一下。”聿律有点混乱了,“但是警察不是说,他们没有在厕所搜到任何烟蒂吗?陆行又没有自己凐灭,那烟蒂到哪儿去了?”
“陆行没有凐灭证据,是有人替他凐灭了。”
聿律惊慌的样子似乎终于激起纪岚一些笑意,那张唯美的五官看来没那么沉郁,“而这个人,就是当时唯一还留在厕所里的人。”
“唯一还留在厕所里的人?啊,你是说……”
聿律张大了嘴,一时却发不出声音,他茫然站在靠马路的人行道上,感觉心跳随著渐隆的车声澎湃起来。
“是的,从昏迷状态中短暂苏醒的小信,大概是听见外头的喧闹声吧!他知道有人要来了,而隐约也知道陆行逃走了,这让他感到欣慰,但他抬头一看,却发现在不远的地方,竟然搁著一枚燃烧的香烟。小信看陆行在中庭抽烟看夕阳这么久,肯定认得那是谁的香烟。”
纪岚的嗓音,仍旧充满著故事性的魅力。
“那是陆行的香烟——是属于‘爸爸’的香烟,即使只有十岁,小信隐约也知道陆行对他做的是很不好的事,是在成人世界里不可原谅的事。‘如果这个香烟被发现的话,爸爸一定会被抓吧?’”
“这么想著的小信,拚著满身是血、筋疲力尽的身体,对还在燃烧著的烟蒂,伸出了那只救赎的小手……”
不能让“爸爸”被抓。
不能让“爸爸”变成坏人。
“爸爸”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做错事情的是我,是我害他的。
聿律立在寒冷的十一月夜风里,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因为伤痕累累的少年,是如何在最后一刻,伸手抓住燃烧的烟蒂,仿佛抓住对父亲的最后一丝忡憬,毅然决然地撑著起身,将烟蒂丢进了马桶里,冲掉,在用尽力气后颓然倒回地板上去。
所以,我非保护“爸爸”不可……
聿律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深吸了几口气,以平复自己心中的情绪。纪岚在法庭上那一番话,他终于渐渐可以理解一二。
以爱为名 三九
聿律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深吸了几口气,以平复自己心中的情绪。纪岚在法庭上那一番话,他终于渐渐可以理解一二。
十岁的孩子,对所谓人类本能的性交行为,还处于似懂非懂的阶段。
就像槐语说过的,人对于性,似乎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回避恐惧的本能,或许社会和成人隐性的教育也有加持效果,对孩子而言,性就像是一种神秘不可解的事物,让他们既感兴奋,又夹杂著某种背德的羞愧感。
聿律想,小信交了一个被他视为“父亲”的朋友,其实含有对抗他那个热爱赌博单亲妈妈的成分,“妈妈对我不好,所以我要一个比妈妈更好的爸爸。”但这么做的同时小信也感到愧疚,他还是爱著自己的母亲,心底认为背著母亲和陌生人交往是不对的。
陆行拥抱小信的时候,小信的愧疚感或许真的转化成恐惧,再这么下去真的好吗?是不是让妈妈知道比较好?小信一边怀著对陆行的憧憬,一边抱持著对母亲的愧疚,还在挣扎徘徊时,就发生了那件事。
小信是信任陆行的,按照陆行的信,他在性侵害小信之前,对小信说了“我是因为爱你,才对你做这些事。”
但对十岁的孩子而言,性交只带给他痛苦,以异性恋教育称霸的现状而言,小信很可能连意识到这种同性间行为叫性交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觉得痛、觉得疼,觉得难受。这种感觉和成人责打处罚他并无不同。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种处罚呢?
妈妈没有错,是我背叛了妈妈,“爸爸”也没有错,“爸爸”只是因为爱我。
那有错的,一定是我。
是我不好,我欺骗了妈妈,所以遭到爸爸这样的惩罚。
聿律忽然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一直无精打彩的小信,在接到陆行放进信箱里的画后,会忽然变得释怀了。他一定是觉得,这副画代表了父亲的原谅,爸爸不生他的气了,在狠狠地处罚他之后,他又是个乖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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