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岚看著聿律的眼睛,“我警告他说,如果出庭作证,他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摊在阳光下,检察官也可能用他的问题污辱他,旁听的人也可能对他不谅解。但是他说,如果能在最后,帮上前辈一点忙的话……”
纪岚没说下去,压著眼窝喘息起来。这时候医护人员总算过来了,他们帮著把纪岚扶到律师休息室里,拆掉纪岚包得草草率率的绷带,拿了一罐不知道什么药品往纪岚额头上擦,再重新包扎好。
“前辈……不喜欢Ricky先生吗?”纪岚似乎因为药品的刺激性抽了一下,问道。
聿律忽然有些茫然,“不,没有不喜欢。”
“前辈是因为……Ricky被感染了那种病,所以才决定和他分手吗?”
“不、也不是……”聿律抿住唇,一种强烈的烦燥感涌上心头,他实在不想再在这个人面前讨论这件事。
他忙笑笑,打断纪岚的问话,“现、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吧?你快点把伤养好、精神养足,待会法庭上还要靠你呢!”
纪岚仍然凝视著聿律,那双漆黑的眼睛少了镜片的遮蔽,显得格外锐利,聿律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法庭上的证人,而纪岚正在破解他的谎话连篇。
“前辈刚刚,很帅气呢。”纪岚忽然悠悠地说,聿律心头跳了一下。
“什、什么?”
“在突破吴太太心防的时候。前辈认真起来,还真是不能小看。”
聿律苦笑起来,“你就别开我玩笑了,纪岚。”
“我不是在开玩笑。”纪岚说了这句意味深远的话,逼得聿律一怔,“前辈真的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只是前辈总是不相信自己而已。”
他的视线递向人声鼎沸的长廊,又轻轻笑了笑,“有朝一日,或许我和前辈会在法庭上成为对手也说不定,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我一点都不想在法庭上对上你。”聿律苦笑著说道。这倒是肺腑之言,光是和艾庭对战一次就够了,他的寿险还没到期,不想那么早死。
“待会的反诘问,就拜托前辈你了。”
但聿律很快就听见让他英年早逝的话,他整个人一惊。“前辈是最了解Ricky的人,由前辈来保护我们的证人最适合不过,我想Ricky先生也会这么希望的。”
“等、等一下,话是这么说没错……”
聿律还试图挽回什么,但纪岚已经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睛,“我需要休息一阵子,艾检察官说的没错,我太勉强自己了。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在前辈身边的。”
纪岚说著就把手遮档在眼前,仿佛真的打算就此撒手不管了。
聿律不由得大感头痛,只是后辈都这样说了,这可是纪岚难得示弱、难得出言仰赖他的时候,哭著说自己办不到好像又有失前辈尊严。
但一想到要再次站在法庭上、站在那个腹肌男之前,聿律就觉得自己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好像又要发作了。
法庭传来再次通知开庭的乐音,旁听的民众、记者陆续入席,聿律扶著纪岚回到辩护席上时,和已经在一旁横椅上落坐的Ricky擦肩而过。
聿律看Ricky抬起头,那张睽违一个多月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张口似乎要向他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地抿紧了唇。聿律知道Ricky多半也和他一样,纵使一千万个想见对方的面,但真正站在彼此面前时,竟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些什么。
就算真的对话了。聿律想,Ricky大约也只能和他说“对不起”,而聿律也只会回他一句“你保重”吧!
Ricky把头垂了下去。聿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无意识地伸出手,覆在如记忆中一般柔顺的发丝上,用力地抚了抚。
Ricky惊讶地抬起头来。聿律这才放开他,和纪岚一起在辩护席上坐了下来。
法官、被告和证人依序重新入席,聿律看艾庭重新出现在检方席上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连腹肌仿佛都多挺了两公吋。
“被告叶常强制性交一案,现在审理重新开始。”
老法官低沉的嗓音让法庭再次安静下来,他望向检方席。“延续刚才的证人调查程序,艾检察官,你可以开始问这位证人问题了。”
艾庭从检方席上站了起来,走向了证人席上的Ricky。
聿律看Ricky果然有点胆怯的样子,毕竟艾庭的气场实在太强,光是坐著不动就可以震飞一堆蚊子苍蝇。光是看见艾庭站到Ricky身侧,聿律就有一种拍桌子站起来说:‘异议!给我放开这个男孩!’的冲动。
“你叫林奇?”艾庭淡淡地问。
Ricky抬起了头,声调仍有些发颤。
“是,我比较习惯人家称呼我为Ricky。”
“跟你确认一件事,你现在是HIV带原的状态吗?”
聿律看见Ricky咬住下唇,拍桌的冲动更澎湃了,“是的。”
“从什么时候确定自己感染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大约一个月前。”
“你和那位叫陆行的人交往,确切来讲是多久以前?”艾庭又问。
“两年多,大概两年半之前。”
“分手呢?”
“大约两年前。”
“那么,”艾庭停下脚步,聿律看他似乎笑了声,“从两年前和那个人结束关系开始,到一个月前确定自己感染为止,你和多少不特定的男性上过床?”
“异议!检察官诱导、任意揣测且不当侮辱证人!”
聿律从辩护席上跳起来,在意识到之前掌心就已经拍在桌上了。这下子艾庭和席上的法官都吓了一跳,连纪岚都多少有点吃惊的样子。
“我只是在请问证人和多少人发生过性交行为,以确定证人的性习惯,这在性病相关的询问中很常见。”
艾庭不愧是艾庭,虽然吃惊,但反驳起来还是很流畅。
“你的问句一开始就设定‘和不特定的男人’,这有两个问题,第一,证人从没说过他只喜欢男性,你设定男性既诱导又武断。第二,什么叫作‘不特定’,你会用同样的问句问一个良家妇女吗?你会用这种问句问你的女儿吗?检察官很明显的预设立场,刻意贬低证人的性道德以遂行自己的目的!”
聿律感觉到纪岚正看著自己,眼神有些诧异,但聿律整个一把火从胃底烧上来,根本也顾不得那么多。光是看到Ricky那张惨白的唇瓣,聿律就想控告艾庭公然侮辱了。
席上的老法官眨眼眨了半晌,才开口,“异、异议成立,检察官请在询问时注意一下措辞及性别平等问题。”
艾庭不悦地撇了下唇,“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到你发现感染HIV前,你有和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吗?”
Ricky沉默半晌,这才微一点头,“……有的。”
“有多少人?一个或是两个?”
Ricky摇了摇头,“很多个,我也记不得了。”
艾庭露出一副“早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光是这样也看得聿律一把火,整个辩护席仿佛都烧起来了。
“这些和你发生过性关系的人,你都还有和他们联络?”
“有的有,有的没有,大多数都没有。”
“你是否确知他们每一个人的姓名和身分?”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大多数都不知道,因为大都只是一夜情。”
“到底有多少是知道的?”艾庭问。
Ricky犹豫了一下,“……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那么那个人有感染过任何性病吗?”
“怎么可能!”聿律再一次拍桌了,这回三个法官都惊吓得往辩护席这边看,聿律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老法官还开口问他,“辩护人,请问有任何意见吗?”聿律觉得自己脸烫得都要烧起来了。
“不,我很确定他没有。”Ricky接口答道。
“除了他之外,你并不知道其他人身上,究竟有没有感染任何疾病了?”
“异议!”
聿律再次拍桌了,“检察官不当设计问题,既然是假设证人不知道,证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问句本身就存在逻辑上的谬误,证人怎么可能回答得出来?”
聿律看纪岚用指腹压住唇,似乎笑了一声。艾庭则终于受不了了,“这个问题只是前一个问题的延伸,和问证人知不知道那些人姓名和身分是一样的问句。”
“不一样!每个人都会有姓名和身分,这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姓名和身分的人,因此询问证人‘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吗?’是可行的,就像问一个人你今天吃饭了没一样。”
聿律珠连炮似地说著。
“但是否染病是另一回事,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会感染性病,这世界上存在染病和没染病的人,因此证人的性伴侣们染病与否都是个问题,对未染病的人而言,询问证人‘你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染病?’并没有任何意义。检察官这样问,只会让人产生与证人性交的人好像都染有性病那样的错觉,是很卑劣的文字游戏,任何逻辑清楚一点的人都应该发现得到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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