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琅讷讷地望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多谢。”
贺一九噗嗤一声就笑了,道:“谢什么,要你还的。”
韩琅听话地答了一声:“知道了。”
贺一九望了他几眼,忽然伸手搓了搓他的刘海,直到韩琅厌烦地回瞪他,他才嘿嘿一笑道:“别说,你这样挺蠢的。”
韩琅想揍他,可是使不上力。算了,以后再出这口恶气。想到这里,他瞟了一眼窗外,开口问道:“过了多久了?”
“七天。”
韩琅瞪大了眼睛:“这么久?”
“七天我就能把你从阎王面前拽回来,你还不满意?”贺一九勾了勾嘴角,笑得挺坏。窗外的夕阳给他的脸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亮黄色。韩琅忽然有些失神,尤其那对水青色的眸子,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自己凝望过去的时候,仿佛一脚踏空,跌进了一望无垠的湖底。
还是贺一九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真傻了?”
韩琅怔了怔,当即敷衍道:“有点累。”
“你都烧了好几天了,能不累么,”贺一九没多想,上前帮他把被角掖了掖,“闭眼,睡觉。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身上都馊了。”
“馊个屁,老子给你擦过了。”
韩琅差点跳起来--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你--”
贺一九被逗得哈哈大笑,得意的笑声冲出窗外,吵醒了树上栖息的鸟雀:“老子早被你看光了,看看你又怎么了。不说了,还得做饭哩。”
说完也不等韩琅反应,脚底抹油,早早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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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幢偏僻的小屋休养了一阵,韩琅可算是恢复过来。期间他把马有义的事情告诉了贺一九,贺一九听完哼了一声,冷笑道:“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然后又凑近韩琅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查么?”
韩琅倒是很坚定:“必须查。这案子一定要水落石出,让这三十条人命得以平冤昭雪。炼制私盐,隐瞒疫情,蓄意纵火,还有雇凶杀人,这些罪名够那些始作俑者死一千次了。”
“你这人还挺正义,”贺一九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肯定没遇到过什么危险的案子,想法这么天真。”
贺一九的潜台词,韩琅当然听得明白,无非就是想提醒自己:别自以为是了,这里头牵涉的人,以他的能力根本动不了。但这就能动摇他的心思么?他为了这个案子,什么罪都受过了,险些丢了性命,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你用不着讽刺我,我既然下了决心,就肯定会去做,”韩琅正色道,“不谈什么国家大义,就是我做这个县尉的本分而已。”
贺一九见说服不了他,却还是不死心:“你能做什么?回去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县令,姓钱的?啧啧,就那个贪财好色的老头?他没那个胆子,就算知道也会说你胡编乱造。而且你有证据么?马有义死了,所有知情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你跟我。”
韩琅蹙眉:“盐场还在那里,我要是--”
“少来,”贺一九直接打断了他,“按他们的做事的风格,这几天估计就能把盐场那边清干净,什么都不会给你留。”
“钱县令的确不一定会帮我。可是如果能查出谁是幕后主使,他不可能在朝中一手遮天,总有政敌在暗中盯着他,”韩琅说着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有人支持我,这三十个人不能白白送了性命。”
贺一九难得收回了笑容,神色染上几分严肃:“……啧,你这说法还行的通,看来,你也不是只凭着一腔热血行动。”
“废话。”韩琅瞪他一眼。
“可是你还是太天真了,”贺一九抱起双臂,眯着眼睛打量起韩琅,“还是那句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出身贫寒,不过是一个九品县尉,你想想看你能查到多少,中间又会有多少阻碍?一个刺客都差点要了你的命。”
韩琅的表情凝重下来。是啊,他虽然有这么一个目标,可是能实施多少,他心中完全没有底。然而他不想在贺一九嘲讽的视线中示弱,略一沉吟,继续道:“我也不指望一蹴而就,总会有机会,而且,我就算无权无势,总能找到帮手。”
“哦?”贺一九挑起了眉,“谁会淌这浑水?”
“你”这个字在喉咙里转了几转,差点脱口而出,却又急生生地停了下来。贺一九凭什么帮他?而且,他又凭什么信任贺一九?这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身上充满了太多谜团。太聪明,太世故。何况这人不过是个混混、神棍、赤脚大夫,以骗人为生。如果贸然信任他,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差点就对贺一九交了底,幸亏在最后一刻他犹豫了起来。就在他沉默的这一会儿,贺一九已经把他的表情研究得通彻,接着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韩琅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急于掩饰一般的坐下,气冲冲道:“笑个屁。”
贺一九笑得更古怪了,那一对水青色的眸子牢牢地盯着韩琅,在他身上来回打转。这种感觉相当难受,韩琅甚至有种自己全身赤裸的错觉,在这人探究的视线里,他还能保留多少秘密?
“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又犯傻,浪费了你贺爷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这条命,老子肯定踢得你屁股开花,”贺一九伸出食指,用力捅了捅韩琅的胸膛,“不过在可行的情况下,有我帮的上忙的,尽管提就是。”
韩琅别开视线,心想自己的心思果然被看穿了。贺一九似乎明白他在犹豫什么,又乐道:“有什么,兄弟一场。你贺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平生最讲究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哪有人直接说自己不是好东西的……韩琅扶额,本来还想跟贺一九划清界限,但他欠下了这么多人情,早就做不到了。兄弟就兄弟吧,他韩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何况,这么几天相处下来,他觉得贺一九也不是太坏。
于是他点点头,回了一声:“嗯。”
贺一九嘿地一笑,用手敲了敲韩琅的后脑勺:“记得还钱。”
刚刚建立的好印象又崩塌了,韩琅瞪他一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下两个月的月饷都给你成了吧?”
贺一九笑得更深,送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我会记得催的。”
又过了一天,韩琅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安平县。等走上了大道,他发现贺一九还跟着他。
“你事情办完了?”他问。最近只见贺一九围着自己打转,好像根本没见他操心他自己的事。当时冯老爷子的病情传得挺玄乎的,贺一九居然这么轻松解决了?
“早结束了,”贺一九得意道,“我连你都能治好,他那点小病,算什么?”
韩琅听完更是满肚子疑惑,他至今都还觉得贺一九治好自己靠的是三分本事七分运气。贺一九也承认了,说他只是很久以前看过一个治疗春瘟的方子,没多少把握。韩琅本身习武,身子不差,所以才顺利康复起来。既然如此,那冯老爷子那种怪病,多少大夫都看不好,贺一九怎么解决的?
于是他把问题提了出来。
贺一九抓了抓头发,轻松一笑:“谁跟你说冯老爷子生的是怪病了?我之前就告诉你,是中毒。我治好他全凭我这么多年走遍四方积累的经验,还有嘛,就是我这绝顶聪明的脑子。”
韩琅嗤之以鼻,道:“那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贺一九高深莫测地扫了他一眼:“路上再告诉你。”
第15章 石龙1
要说到宝昌坝的冯财主,在当地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有钱有势,儿子在京城当衙役,更使得他在这里耀武扬威,寻常人轻易不敢得罪。这不,早春的时候,他刚刚过完五十大寿,想去田间踏青。同行的连上女眷共去了十人,再加上三十多名仆役陪同,排场之大,令人咋舌。
冯老爷子和他最宠爱的小妾柳氏单独坐一顶红漆大轿,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正午时分,他兴致正好,忽然说要离开轿子下地散步,仆役和女眷们想跟上,都被阻拦。
“我年轻时候早把鹤山踏遍了!什么无回谷?那也是近几年才出来的谣言。你们谁敢拦?是嫌我老了不成!?”
众人深知这冯老爷子的脾气,倔起来的时候堪比一头犟驴,一百个人都拽不回来。唯独那新来的柳氏还仗着自己深受宠爱,娇滴滴地上去劝了劝,结果被冯老爷子一巴掌刮在脸上,当即面色惨白,红着眼睛退开了。
这下更没人赶上去了,冯财主被搅了兴致,气冲冲地快步走向林内,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仆役敢远远地跟着他。冯财主这一逛就逛了半个时辰,周围美景怡人,他渐渐消了气。这时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吸引了他的视线,刚才被走得太急,靴底沾了泥都浑然不知,这回他停下步子,想去溪边用清水涮一涮泥污。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冯财主坐在草地上,扶着靴子在水中一下一下地淘洗。溪中偶尔游过几条小鱼,甚是可爱。不远处飘来一股醉人的花香,明媚的阳光从头顶倾斜而下,冯财主被这景色迷住了,他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