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那些人?”韩琅问道。
“……也算是我杀的。”
“……”韩琅没有答话。若不是还有一分清醒,此刻他恐怕会一跃而起。但他握紧的双拳已微微颤抖,足以证明他动摇的内心。
马有义的神态放空,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被搬到一起,就在一个河谷地。我去找戴面具的,没找到人,却找到了姓罗的,他被人一刀捅死了。我这才懂了,戴面具的,或者说他上头的那些人,根本就没打算留我们任何人的活口。我吓得逃走了,从山坡上跌下来,掉进了河里。这条河有很多分支,水流很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戴面具的一时没找到我。后来我看见山里面着火了,我就知道,那些人死透了。”
“你一个人逃了?”韩琅冷冷地注视着他。
“我不知道去哪里,不知不觉回了家。我怕死,我觉得要找人抓到那个戴面具的,所以我写信报官。但是我也知道,还有更大的官,所以我只敢写这里有人放火。我不能饿死,每天都要出去打猎,有天我刚走到门口就发现不对劲,于是我转头就跑。戴面具的果然在屋子里,我以为我从小练过脚上功夫,跑得快,他未必追得上。结果他更狠,用暗器把我的腿给废了。他肯定是那些人养的刺客,因为这时又有一个人出来了,叫住了戴面具的。他们说了几句话,不知为什么,感觉他们突然很紧张。最后也没有杀我,估计一时顾不得吧。”
说完,撩开裤腿给韩琅看。韩琅瞟了一眼差点吐出来,马有义全身干瘦,腿却浮肿,上面有一条溃烂流脓的伤痕,爬满了蚂蚁。马有义丝毫不奇怪韩琅的反应,把裤腿放下去,又平静道;“我早就不知道疼了,就这样在林子里爬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回来。他不会想到我回来的,哈哈哈哈,他不会想到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接着,马有义依旧不停地抓挠着患处,慢慢地瞟了韩琅一眼:“我想你肯定发现了,我也染了春瘟,早该死了。”
“你保护我,让我再活两天,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马有义绝望地跪在韩琅面前,“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求你让我活,我不想死--”
韩琅竭力忍住胸中翻滚的呕吐感,艾草浓烈的气味让他头昏眼花:“谁指使你怎么做的?你告诉我,盐场的主人是谁,戴面具的、还有和他说话的人又是谁?”
马有义喘着粗气,脖子上的红斑已经扩大到了右脸,令他像是一个没有皮的怪物:“是……是京城里的……京城里的……”
“谁?!”
破空的风声,伴随一声皮肉撕裂的钝响。马有义上身一扬,一口浑浊的黑血从他嘴里喷出。他跪在韩琅跟前,全身的暗疮全部崩裂,脓血像弯曲的蛇一般缓缓洇开。一枚飞镖直直的竖在他背后,尾端还在轻轻震颤。
韩琅拔剑冲了出去。
果然是那个戴面具的,轻巧的身形从树后一晃而过。韩琅猛一提气,脚踏树干“噌”地跃起,随后如鹰隼般荡向三丈开外的另一树梢。对方见到他追来似乎略显错愕,身形稍微一滞,右手扬起,又是一排毒镖甩来。
“卑鄙!”韩琅暴喝,手中长剑连挥数下,总算将那毒镖挡下。这时对方几乎已经逃出他的视野,他拔足再追,距离却一直没有拉近的迹象。
难道真要让他这么跑了不成?对方身形清瘦,四肢灵活,显然是轻功好手。不,强攻不成,必能智取。还有一计,必能让这厮迟疑!
“逃也是没用的!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对方步履真的慢了半拍,突然回身扫了韩琅一眼。有效果!虽然是歪打正着。韩琅一声暗笑,运力足下,接着树枝的弹力猛地向前扑过去。这时对方犹疑过后,再次扬起手臂。这回瞄准的却是韩琅足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树枝从正中生生断了!
“混账!”韩琅骂道,突然失去踏足点,他身形不稳,仓皇之间只能伸出双臂抓住对面的枝条。两人相隔不过十丈,他隐约听到那人冷哼一声,袖中化出五枚毒镖,正正指着韩琅唯一支撑的手臂。
不好!
保命要紧,韩琅连忙松开双臂,谁知道对方速度比他还快,毒镖不带一丝犹疑,正正刺入胳膊。他痛呼一声,身子徒然坠落。那暗器必定有毒,他感到自己双臂已麻,后背不断撞断缠绕在一起的树枝,最后重重摔落在地上。
浑身散了架般的剧痛,视野都模糊了。韩琅隐约看到蒙面人在远处瞟了他一眼,随即转身,鬼魅般消失于眼底。
第14章 惊蛰9
韩琅觉得自己完了。
毒镖上涂的应当是麻筋散一类的药物,蔓延得极快。眩晕袭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眼前打转。他竭力维持最后一丝神智,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甚至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
阳光透过林木,高大的树影像渔网般的笼罩着天空,树叶之间的间隙仿佛无数窥探的眼睛。其中一块光斑落在他眼底,将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阴森森的白。
那人竟然没上来补刀,是放了自己一马么?
这个念头出现时,他已沉重地闭上了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约感应到了地面的震动。他无力睁眼,感觉有人凑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温和的药草苦味。他知道这是谁了,想说一个谢字,但是连嘴也动不了。
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隐约觉得身上发热,肺中更是着了火一般滚烫,连呼出来的气息像沙漠上的枯风,干燥难耐。然后有人用一种冰凉的东西抹在他身上,粘乎乎湿漉漉的,像条蛇,游过的地方却很舒服。他发出一声低吟,于是有人托起了他的上身,将某种清凉的液体喂进了他的嘴里。
一开始他总把药咳出来,好似他的胃已经不长在身上,汤药无处可去。这种感觉相当难受,他虽然不清醒,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彻底昏迷。连番涌出的呕吐感,身体的疼痛,力量的流失,每一种感受都如此清晰。有一回他又呛咳起来,睁开眼却很看不清东西,只感到面前有人,正用布巾帮他擦脸。
“疼?不舒服?……啧,你这情况拖不了太久的,”他听到对方在说,“我不能带你去医馆,来不及了,而且他们不一定会救你,搞不好会杀了你的。”
“……我……”韩琅想开口,却挤不出声音。
“别紧张,马上就好,马上。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妈的,要是救不活你我就白混了,”说罢,那人竟扯着他的脸,用力拧了一下,“你这混账,居然敢给我染上春瘟?弱鸡一个,到底什么东西做的,比豆腐还脆。”
然后那只手落到了身后,搂着他的后背,继续给他灌药。动作粗鲁,可是真的有效,这回那温热的汤水似乎真的淌进胃里了。他听到对方舒了口气,骂骂咧咧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起身离开。
果然是贺一九。
其实从一开始,韩琅已经感觉到这人的气息无所不在。环绕在周围,却莫名地让人安心。他本想摇摇头,解释一下,他觉得自己明明只是中了麻筋散,怎么会扯上春瘟?可是他的脑子也锈住了,稀里糊涂的。没等这个念头真正成型,他闭上眼,再次昏睡过去。
这回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的侧面正好是一扇半开的窗户。外面是夕阳,明亮而柔和的余晖洒满视野,色调显得有些虚幻,令他一时间有种尚在梦中的错觉。身体依旧虚弱,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整个人薄得还比不上一张纸。
他稍微动了动,艰难地扭过了头。窗外的木廊台上懒散地靠着一个男人,是贺一九,嘴里还叼着一根细长的青草。倾斜的黄昏把一束朦胧的光线打在他身上,留给韩琅一个逆光的背影。那人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身上的痞气和调皮劲儿仿佛已经无影无踪了,这就是一个普通人,身上的平凡与孤单甚至让韩琅有一种接近他的冲动。
这时贺一九才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摆,然后踱进了屋子。两人的眼神相遇的时候,韩琅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喜,那人快步走来,一双大手直接覆上了韩琅的额头。
“醒了?”对方道,然后又自言自语一般嘀咕了几句,“退烧了就好,退烧了就好。”
韩琅想说话,却感觉喉咙仿佛被黏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贺一九觉察到他的举动,马上给他端来一碗清水。韩琅的手抬不起来,他就用汤匙舀着,一勺勺喂进去。
久违的清凉,逼走了他体内的那股浊气。他这才嘶哑地开了口:“我怎么了?”
“春瘟,”贺一九转身去放碗,回来以后顺手拍了拍韩琅的脸,力道不重,但也有埋怨的成分,“你怎么搞的,小半会儿不见,先是中毒,我去帮你解毒的时候突然就开始发烧。起初我还以为是春药的关系,再一检查,居然是春瘟。你知不知道这个病有多恐怖?搞不好因为你一个人,全村都要完蛋。”
韩琅苦着脸,也没力气动,就哀叹了一声:“怎么就染上了……”
“我还想问你,”贺一九蹙眉道,“算了,反正倒霉的也是你。我不敢把你带回村,找凤仙儿软磨硬泡好久她才答应把老家的小屋租给我用。啧,老子替姓冯的看病,挣来的那点银子全花在你的房钱和药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