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要定啰嗦,穆星不愿多谈,只道:“图好玩罢了。”
厉以宁看了看她的脸色:“你还在生我的气?”
其实说到底,这件事主要错的是宋幼丞,厉以宁与王梦维虽有“知而不报”的嫌疑,但大家都是朋友,想来他们也不好插手此事。
穆星便道:“做错事的是他,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见她如此说,厉以宁便放了心,又问:“那你是不是要退婚?”
穆星便把她想与宋幼丞沟通一下的想法说了。
厉以宁神色变了变:“你可莫要因为他说些花言巧语,便又心软了。”
穆星不以为意地说:“自然不会。”
沉默了一会儿,厉以宁突然说:“幼丞包养那日本女人的事,其实宋家是知道的。”
穆星愣住:“什…”
厉以宁道:“幼丞的大嫂曾与我二嫂说,宋伯母说了,年轻人心花是很正常的事,你既然已经要嫁过去了,难道还能因为这种小事悔婚不成。还说女人不应当与男人比事业,你若嫁过去,断不会准你像我二嫂那样自己有事业,这样一来,你自然也没有立场去责备幼丞…阿璇,我实在是很担心你,宋伯母当然是很疼我们的,但是比起她的儿子来,我们这些终究是外人。”
穆星看着厉以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失礼:“我…宋伯母她,她知道我一心,一心想学医的,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不是吗?即便我与宋幼丞结了婚,那是我与他组成家庭,要不要工作也是我与宋幼丞的事,宋伯母连这也要管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动物机械可以任人摆布!”
厉以宁摇了摇头。
“阿璇,婚姻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更不是你以为的,所谓西式的进步的。也难怪,卿大哥与云哥哥都还未成婚,那些婆媳、翁婿之间的矛盾,乃至婚姻里的利益牵扯,你都不懂。”
穆星皱眉看着她:“你…”
厉以宁只是叹了口气:“我是关心你才说了这许多,你好好想想吧。”她看了看周围,“这宴会吵的我头疼,我先回去了。”
穆星脚步飘虚地回到大厅。
她不知道厉以宁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但她知道,阿宁不会骗她。
记忆里和蔼可亲的宋伯母变了模样,温文有礼的宋幼丞变了模样,曾经的一切幻想,一切期待都扭曲了。
如此看来,她竟要谢谢宋幼丞不娶之恩吗?
穆星苦笑,将杯中的甜酒一饮而尽。
时间已近九点,宴会方至中场,收到唐钰的暗示,穆星找到穆夫人,借口要与小姐们一同去逛逛,顺利地溜了出来。
而后一众青年人闹哄哄坐上各自的汽车,往大饭店去了。
穆星坐的是唐钰的汽车,她靠在车窗旁,愣愣地看着窗外风景飞逝。
唐钰在旁边介绍着今天一起出来的少爷们,说了半响,一抬头发现穆星并没有在听。
他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穆星回过神:“没什么,我在想今天不是去月江里吗?”
不去的话她就要回去了,实在没精神敷衍。
“不是,今天去平今饭店,咱们叫一回局票。”唐钰道。
“局票?这是什么?”穆星问。
唐钰便给她解释了什么叫局票。
原来去堂子里找大先生,叫做“打茶围”,而在外叫大先生出来陪伴,则要写一张“局票”请大先生出来,通常局票都是叫自己相熟的先生,若是不熟的,很有可能被大先生婉拒。
穆星便暗自想,她与白艳小姐统共只见过三次,其中两次还不能算数,都不算正式了解,要是她不肯来可怎么办?
如此一想,她更加没了兴致,只恹恹地靠在椅背上。
到了饭店,公子哥们前呼后拥地进去,可忙坏了招待们,好不容易坐到包厢了,又是一通互相介绍和打趣。穆星只觉得又烦又乱,又不得不敷衍着。
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喝茶,突然听旁边人说:“哎,这崔元白怎么没来?”
一人道:“这崔少爷啊,可是受了情伤,自己暗自垂泪去了,没空和咱们玩。”
众人便暧昧地笑起来
“这个白艳倒真是不一般。”一个公子哥道:“崔元白这么抠搜的人,也能给她花了这么多的钱。”
“你也不看看人家挂的什么名号,军事顾问的养女呢!能把那美国人都哄的服服帖帖,指不定是有多少手段。”
“说白了不就是个妓.女么,我看也没什么稀奇,只怪有些人太蠢,拿钱买的爱情,也能算爱情么?”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白艳可是真的金贵,叫她的局票,十回见不到七回,另外三回,还得沾崔少爷的光呢。”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穆星大概听明白了,原来是说白艳抛弃了崔少爷,崔少爷便一蹶不振,整日醉酒,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押着准备结婚了。
穆星听着想笑,暗道白艳杀伤力可真谓巨大。
闲聊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说到了正题上:“我说,这干喝酒也没味道,是不是该叫几个先生来?”
众人便叫听差取了一叠笺纸来,首先便送给了唐钰:“你是主人,自然你先请。”
唐钰与穆星对视一眼,钢笔一划,写下了“有凤书寓,金凤”几个字,看的穆星差点笑出声。
“唐公子可真是专一。”她道。
唐钰也一本正经道:“不独穆公子会救世济人,我今天也救一救独守空闺的凤。”
唐钰写完了,顺手便将笺纸递给了穆星。
未出国前,穆星虽也算是一个混世小霸王,但也只在自己的交际圈里浑闹。如今世殊时异,交际圈更新换代,认识她的人已没有多少,今日同来的人更是全不认识她,只知道是穆家公的人。现在看唐钰待她亲热,众人交换着眼色,对她的神情便更显亲热。
“穆公子刚回国,怕是还没有相熟的大先生,要不要咱们给你推荐一下?”有人道。
穆星摩挲着桃粉洒金的笺纸,勾唇一笑,已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白艳”二字,又学着唐钰,在局票顶头标了一个“穆”字。
她对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还真需要李公子给推荐一下,不知你们方才说的白艳小姐,是属哪个书寓?”
听她如此说,一众人脸色顿时微妙起来。
第十四章
安静了一瞬,一人笑道:“穆公子,你初来乍到,怕是不清楚。这位白艳小姐,从来不接不熟识之人的局票。”
穆星不以为意道:“正是因为不熟,才要请人家过来认识认识,不是吗?”
被拒绝又如何,反正事情也不会更糟糕,何况那日听白艳小姐的话音,分明正急着找下家,她可不信白小姐会拒绝。
被穆星如此一回,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同时心中也暗暗想看看穆星会不会被拒绝,丢了脸面。如此想着,他们便将白艳所属的钰花书寓的名号告知了穆星,又整理了众人的局票,派听差送了出去。
趁众人忙乱之际,穆星念头一转,同唐钰低语了几句。
夜色渐深,明灯高悬,掩藏在城市一角的月江里仿佛聊斋里的美妖狐,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人间,隐秘而喧嚣地登场。
整条街的人鱼龙混杂,但只要一踏进那漆黑的门,便如鱼入海,哄哄然进场,而后散入香闺不得踪迹。
钰花书寓里亦是灯火通明,喧嚣一片。大小先生们的调笑一声高似一声,迎着客人往自己的房里去打茶围。暂时没有客人的先生也坐在大堂里煎油似的熬着,望眼欲穿,生怕今日吃了“汤团”,要挨姆妈一顿打。
一众大红大紫的色调里,三楼回廊上的一抹绿便显得格外清爽。
大堂里恩客们来来往往,无数的目光落在那个曼妙的身影上,但又在片刻停顿后移开。
倚在三楼的隔栏上,白艳拿着一盒洋火,百无聊赖地点燃,而后吹灭,摞到栏杆上。
她很清楚,没有多少人敢冒险点她。
如今战事初平,各地都在清扫“余孽”,但凡与那帮吃军饷的有瓜葛,通通拉去菜市场枪毙了。值得庆幸的,那位大人暂时没有被扣帽子;不幸的是,有些个胆小怕事的也不敢再点她的堂差,生怕哪天风头不对,火便烧到了自己身上。
军机顾问的“干女儿”这个名号,是她的资本,也是她的烙印。
旁边有大先生带着客人走过,瞥一眼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白艳腰肢一扭,投过去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顿时惹来许多目光,有客人们的贪婪而胆怯,也有大先生的怒火。
朱唇一抿,她懒洋洋地笑起来。
那位大人说过,她是个自尊的人。
他教了她许多东西,美国话、交际舞、西餐…通通成为了她在书寓立足的基础,但在这些技艺里,自尊大概是最没用的东西。
没有了那位大人的庇护,她迟早也要变成楼下那群女人,用卑微的心机和容貌去抢夺施舍的边角料——或者,她已经是如此了。
今天恐怕不是一个可以自怜自艾的夜晚。
挨了正在楼下接待客人的姆妈一个警告的眼神,白艳笑了一下,以示自己正在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