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目光漂移到母亲的坟墓上,始终沉寂着,那静默中有什么悄然发酵,眷恋与怨念在眼底交织,欲脱口而出,却终化成喉间苦涩的叹息,转瞬消失在挺起的脊梁中,背对江寒问道:
“在父亲心里,是不是只有母亲,才是重要的?”咬住唇瓣,“如果不是……”
——您是否愿意,为我留下?
这一颦一动都是千愁百绪,藏在呼吸交织的心知肚明中。
这也是诱导型演员表现方法的第一次合理安排。
诱导型演员发挥演技并非时时刻刻,起码面对普通型演员就要注意度量。当镜头中的画面有两个人时,为了不破坏协调性,付丞雪只能通过演技磨合,当镜头特写时,就是发挥所长顺便引导对手演员的时刻。
在蓝星,每部电影诱导型演员有使用限制的。
常人对精神力的感受有承受上限,过于频繁会造成精神辐射,影响五感的灵敏度,而在规定限度内的接收,反而有助于五感不灵敏的人修复五感。所以在蓝星拍电影,诱导型演员是热门的主演选择,却在选配角时超乎想象的艰难。
在本土这个诱导型演员的荒漠,付丞雪作为绝对龙套,简直可以说是拿主演来当垫脚石。
对于对手戏的容白,亦是不幸与幸。
容白是国内一线演员,属于贪玩爱闹的大男孩性格,如今二十三岁生日刚过,女友分手还未结婚,第一次出演父亲的身份还真有点摸不准感觉,一晚一早两个场戏,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牵着走,光是握住对方惨不忍睹的手,因太过心痛表情管理不当,就被舅舅吴导数次喊卡。这会,听见小少年发颤的声线,近距离精神力冲击,使脊背窜起一股让人颤栗的惊魂动魄。
——心魂都被网罗殆尽。
他忘了演戏忘了自己,只注意少年的声音,如濒死哀嚎的鸟儿,又如被震动的琴弦惊起的尘埃,划过耳道,挑拨神经,濡慕又隐忍,卑微到尘埃里的挽留,伪装在看似平静的淡然里。
让人感受少年心里的窒闷与酸涩怨尤,可眼前稚嫩的脸上却依然平淡。
平淡得像在伪装。
容白呼吸艰涩,所有百转千回咽回嗓子眼。
扑通——
又一下,沉进心底!
少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放纵,快速压抑住表情,小心翼翼地放轻呼吸。
那睫毛不断颤动,被晨光勾勒出边角,打乱空气,宛如胆战心惊躲在草丛中的小动物,发出欲盖弥彰的簌簌声响。低垂着脸,抿紧唇线,脸上被照出细绒的汗毛,乌黑的头发顺服地贴上脸颊,展露在视野里的瘦白细长颈项,纤细脆弱,仿佛单手就可以轻易折断。
兄弟姐妹家不是没有长相讨喜的小辈,但一个个都是混世魔王的小皇帝小公主。容白看着小孩尖尖的下巴,小嘴严谨地抿起,连发稍都紧张到发颤,偏偏咬紧牙关保留最后尊严的小模样,才第一次发现,儿童这种存在,是如此惹人怜爱。
连这么不讨人喜欢的性格,都让他心动、心颤、心软得一塌糊涂。
随着少年眼中的波澜起伏瞬息万变。
容白眼底一变再变,归于沉寂,竟不由自主上前一步。
——那是全然开阔的一步,从未体验的玄妙感觉。
似乎把游离在江寒之外的容白拉入皮囊中,魂魄相融的冲击感洗刷过全身的经脉,连血液都因此沸腾,他弯下腰用高大的身子把小孩整个拥入怀中,隔着衣物皮肉相贴,紧紧的,似要融入彼此骨血。低垂目光与少年的惊愕交缠,情不自禁地落下吻,轻轻的,怜惜不已地落在发顶。
那似乎是江寒的吻,也似乎属于容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胸腔中激荡。
吴导的喊“卡”声拉回容白飘远的思绪,只是感情似乎还无法从戏中挣脱,抱着付丞雪仿佛就是抱着自己疼宠爱怜入骨的孩子。
付丞雪看对方似乎受精神冲击过度,只好挣了挣被勒紧的肩膀。
“前辈,导演让休息了。”
见对方还没有松手,露出尴尬中混着腼腆的羞涩笑容。
“再说,您抱得我有点疼了。”
容白这才如梦惊醒,赶紧松手,平复下感情,转身领着小孩走向暂代休息区的农房,掩饰地抹了把脸,不敢再多看少年的眼睛,那黑瞳下的眼波流转似乎能把的心都一起吸走。方一坐下,旁边助理立刻递来热好的饮料,容白给了付丞雪一杯,夸道:
“小家伙演技真不错。”
付丞雪感谢地接过,笑笑没有多说。
容白的经纪人徐景文这时拿着通告单走过来,调笑容白:“作为国内双冠影帝,被一个刚入圈的孩子全程牵着走,你说你丢不丢人?”
付丞雪心中一凌,不动神色地把目光移向容白的脸。
容白貌似毫无所觉,不在意地做出无奈耸肩的样子,拖长尾音感叹道,“后生可谓,我也没办法啊。”转头看向装作咕咚咕咚大口灌水来遮掩视线的少年,伸手拦下瓶子。
“这会儿别喝太多,省得尿急,等会拍戏可没让你中场喊停的功夫……冷就放肚子上暖暖。”
付丞雪把心装回肚子,也把杯子放回桌面。
徐景文诧异地多看容白几眼。
带了好几年的艺人,容白什么德行他可比谁都清楚。我行我素,只顾自己玩乐,心比钢管都粗硬。每次被女友抱怨太过冷淡都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游戏人间,要让他学会关心体谅别人,那几率跟海水倒流、旭日西升一样,不存在可考性,若不是付丞雪年龄小又是男孩,他都以为一向热爱大胸长腿的狂野肉食男终于突破下限,向萝莉伸出魔爪了……
压下所有多余的心思,试探般调侃道:“这才演了一出父子,就真把自己当奶爸了?”
容白不予理会,反而淳淳教导付丞雪。
“小家伙,你以后进了这行挑选经纪人,可千万慎重小心!要是挑到比演员还大牌的经纪人,就等着像为父这样被欺压到底了……唉,说多了都是泪!”
徐景文嘴角抽搐,抽起剧本敲上容白脑门,骂道:
“你还来劲是吧?还‘为父’?我真要虐待你就不会特地让助理跑到山下买热饮了,冻死你这不省心的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愚人节啊,感觉又到了骗人不用负责任的时候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三更哦~
☆、——043——
“秦门,第一百三十七幕,第一场,父子分别,ACTION!”
江寒本打算趁江水睡觉时偷偷下山。
高大健硕的男人把留书的玉简放在床头,伪装成周游列国的游者,仗剑背包,站在门口踌躇半天,始终没有踏出脚步,眷恋不舍的目光一次次划过少年的睡颜,几次都忍不住走回床边,盯着儿子稚嫩恬静的脸痴痴发呆,把颊边乱掉地发拨回耳后,从来没有的优柔寡断。
临到头来才发现——迈出这一步,竟比想象中艰难。
他爱他的儿子,更甚他的妻子。
这种血脉相承的朝朝暮暮,远比一见钟情的刹那花火更能牵动他的心跳。
装睡的人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直直看向父亲,黑眸中透不出一丝光亮,似乎看着男人,又仿佛目中一无所有,宛如冬季夜晚的冰湖,水光隐动中夹着冷漠,暗潮汹涌被压抑在脆弱的防备之下,折射出让人惊心的凛然隔阂,男人此时就有种被直击胸口的感觉。
——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目光,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呼吸变得粗重,说:
“吾已寄信给师叔,不过数日就会有人入谷来接,汝且在山中安心等上几日。”他狠狠心,咬牙说道,“百年轮回于吾等转瞬即逝,为父很快就会回来,阿水如此优秀,即使没有为父相伴,也必能过得很好。”
少年拽紧被子,脸色刹那惨白如纸,竟再也不愿多看江寒一眼。
话已至此——“不用说了……”
倔强地抬起下巴,“你走吧。”
再次看向江寒的视线已然归于一片冷寂,傲慢的,不容任何轻言侮辱。
“阿父既心意已决,大可随心而为。只是——这并非阿父抛下江水,而是江水不屑再与您这般优柔寡断的长辈日夜相对!”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把男人心砸得一沉再沉,有刹那闪过茫然,心脏如同破洞般拉扯着血肉,他张嘴还要解释,却被江水果决地出声打断,“您不要——让我更加失望了。”
江寒深深一叹,转身奔向他拯救苍生的夙愿。
江寒走了很久,江水都没有抬头。
这个生而高贵的小少年身负太多荣光,耀眼地遮住所有试探的锋芒,让人不敢小窥这幅纤弱的皮囊,也让人早已忘记,这个小小年纪就能蹋剑飞仙,纵横云霄的天才,其实也不过十来岁,漫漫仙途中的沧海一粟,不过弹指。
镜头中充斥着让人压抑的沉默。
周身越来越绷不住的脆弱伤痛伴随精神力在时间中逐渐铺展,哪怕隔着屏幕,都能从那一帧帧的画面中触摸到气若游丝的屡屡哀恸,在蜷缩的身体中慢慢流泻,揪紧心脏。
走出镜头的容白来到导演席边看着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