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景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景向晚淡淡打断道:“阿初,你知道爸爸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知道景向晚为什么忽然提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他摇摇头表示不知。
景向晚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爸爸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被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情牵绊住了脚步,当年我本应该跟潘显一样能弄到出国的名额,可你爸不能把烂摊子丢给你大伯一个人在外面潇洒,所以我就放弃了;后来因为工作、家庭等等一系列的责任,逐渐的就连最初想要的东西也一并放弃了——但你爸这一生只想无拘无束,任意追求自己想要的,你能明白吗?”
景初点点头:“爸爸,其实如果你真的跟我干爹在一块儿了,我不会介意的。”
“……”早知道自家儿子是这种想法了,不然他出院的时候儿子也不会极力成全潘显。然而景向晚只是无可奈何地笑,说,“我和潘显是不可能的。”
其实也不为什么,只是老了,累了,心也冷了。
于是他们再也不可能重温旧梦,破镜总是难圆。
“可……”景初被噎住,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多人都说他的性子跟他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么他是知道他爸的:景向晚一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旁人根本劝解不了。要是景向晚说他跟潘显不可能,那就是真的不可能了。
“我知道了,”景初只得顺着自家爹的意思,“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景向晚笑了笑,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不清,转移话题道:“对了阿初,我最近这几天辞职了。”
“……”景初默了。
其实他真的很想抓自家爹的肩膀摇醒对方:爸你不要疯了好么?你再熬几年也就可以退休了,到时候好歹还有好多退休金可以拿,现下就主动辞职就什么都没有啊喂!
不过景初没敢这么做,他太了解自家爹了,有时候做事比他还要固执己见。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两件事特别想做,第一件事就是希望家里面的人能接受我的性取向,第二件事就是想到全国各地走走看看。”景向晚淡淡地笑道,“不过第一件事情估计这辈子都做不好了,我只能用剩下的时间把第二件事情办好。”
“……”景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初,我已经订好了三天后的机票,我会先飞去成都,然后转道去西藏,我大概会在拉萨住上一两个月,要是条件允许的话我可以在那里抄抄佛经,或者跟朝圣者一起围着纳木错绕湖朝拜一周,之后我有可能转去新疆或者青海……”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景初实在不想跟自家爹讨论对方的旅行计划,打断对方。
这个老男人沉稳持重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快退休了却忽然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又或许只是因为景向晚如今已然没有了牵绊,他终于不用再背负沉重的包袱,便正好可以放下一切,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这未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然而景初的这个问题着实让景向晚感到难以回答:“钱用完了就回来。”
“……”景向晚嘴角抽了抽,“爸你打算这次出门带多少钱?”
略微思考了一下,景向晚说:“我本打算留下三十万给你娶媳妇儿的时候付首付什么的,不过现在好像也不需要了,但我还是给你留着。然后我大概还有二十万的存款,也不知道能用多久……”
景初心里的小人终于默默流泪了:“爸,你好好玩,要是没有钱可以给我打电话,虽然不可能支持你继续玩下去,但你回程的机票我总是出得起的。”
——得,只要景向晚不像简白那个阶层的人一样花钱大手大脚,这笔钱真的能支持景向晚走遍大半个中国了。
☆、第二十章 寒心
于此同时。
简白一个人坐在二楼小阳台的躺椅上,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抽着烟。他没有开灯,所以阳台上一片漆黑,只有烟头的那一点红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楼下隐藏在高大桂花树中的路灯光穿透层层密密的叶子,在黑暗中弥漫四散,隐约中能闻到甜腻的桂花香。偶或间,还能听到楼下厨子和女佣低声的争论。
屋子里的这些人都是老爷子送他的,除却李叔被他安排给了简伊,剩下的人则跟他一起去S市。不过女佣对李叔的离去感到很惶恐,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是听从李叔的安排,如今没有了那个每天给他们下达命令的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单独跟简白相处。而厨师则对女佣这样没主见而懦弱的行径嗤之以鼻。
不过都是些细碎的小事,简白也懒得再管。
他躺在躺椅上,安静地闭上眼睛。清凉又略带湿气的空气慢慢包围他的四肢百骸,然后一点一点渗透入毛孔,简白感到一阵刻骨的寒冷。这种寒冷不单单因为夏夜的气温骤降造成,更因为这个家里没有了景初,他只觉得冷寂而毫无生机。
事实上在没遇到景初和景初分开后,他的生活状态就只能是这样了。他时常一个人开车上班、下班,偶或一个人去超市或者书城买书,又或是应邀参与某个热闹喧嚣的酒会。然而心脏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十年间越发冷寂,空虚得仿佛不存在。
这十年来,除了景初,就真的再也没人能够走进他的世界,惹他恼,惹他怒,惹他欢,惹他喜。虽然就景初那脾气,时常让简白恼火,恨不得好好修理这破小孩一番,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最糟心的争吵,也都比如今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躺椅上无人问津好。
然而阳台上的墙灯却齐刷刷地骤然一亮。
其实阳台上的墙灯瓦数都不高,平时就算全打开也只是给人一种暧昧朦胧的感觉。然而简白在黑暗中躺了太久,于是这突然而来的光线让他感到十分刺目,眼睛甚至有瞬间的失明。他忍不住用手挡在眼睛前,等瞳孔终于适应了光线,才慢慢移开手。
“表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简伊慢慢地走到简白身边。平时简白都睡得挺早的,可如今已经接近午夜了,对方依旧一个人躺在阳台的躺椅上,也不顾自己病弱的身体会不会受凉,甚至还瞒着所有人抽烟。简伊的语气中不由带有埋怨的意味。
“……”简白沉默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说,“阿初不在,我一个人在卧室感觉太冷,睡不着只好出来吹吹风。”
简伊有些不痛快了,他最恨简白在他面前提起景初,不过想到简伊这么晚不睡还吹冷风抽烟,到底关心多过记恨。于是说:“表哥,要是感觉冷你就让李叔把空调温度调高点儿,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这样很让我担心。”
“简伊,我只是有点心冷。”
“……”心脏仿佛被尖锐的利器恶狠狠地扎了一下,简伊明白自家表哥依旧在怪罪自己。他死死地咬住下嘴唇,然而眼眶却在瞬间红了。
简白平静地阖上眼皮,幽幽地长叹了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感情如此交好的俩兄弟,最后竟然发展成他们这个样子。心底的悲凉到底多过最初的愤怒。
于是两人都保持着沉默。
简白安静地躺在躺椅上,仿佛已经睡着。而简伊却固执地站在躺椅边上,眼眶红肿,明明一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却死死地咬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让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简白这时候才蓦地睁开眼睛,把已经烧到尽头的烟蒂丢到旁边茶几的烟灰缸里。然后他又躺回躺椅,闭上眼睛,语波不惊道:“简伊,你明天晚上还要跟李叔一起赶飞机,早点休息吧,我明天就不送你们到机场了。”
“表哥,你为了区区一个景初,就真的这样忍心对我吗?!”那些压抑的委屈愤怒和不甘终于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然而说完简伊的泪却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下来,“难道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却比不过一个你才认识几天的人吗?!”
——最后连送也不送,他对简白的爱明明不输于景初,凭什么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简白很久都没有回答。
其实简伊这样问,在官场上只会被别人看作是自取其辱。他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礼貌地跟他道别,然后安安静静地去收拾行李,保持最后的风度和体面。
不过简伊的火候还是不到家,而简白做的这个决定大概对对方伤害太大,简白这时候不想在简伊伤口上撒盐,于是保持沉默。
“表哥,要是……”再开口简伊发现自己喉咙已经哽咽得无法流畅地表达话语了,那样的哭腔和软弱非常可耻,于是简伊只能闭嘴,抬头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做就能把那些眼泪逼回体内。
其实简伊心里也会委屈,也会愤怒,也会不甘,也会难过。可这些简白都看不到,他的眼里只有景初。
为此,简伊嫉妒得要发狂。
可最终,简白却错会了简伊的意思,他长叹了口气:“简伊,你是不是对我这样的安排有所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