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苏尚喆看见他就一撅嘴背过身,到后来吃着零食看他玩儿,再到偶尔等着他来玩,这种转变让袁大军受宠若惊。终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袁大军捂着半口袋玻璃珠子说:“多多,你帮我拿着玻璃球呗,赢的咱俩分。”
苏尚喆本来就是院儿里公认的“童星”脸,从小被院子里的人关注惯了,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其他生产队的人过来就喊他多多。忙舔舔指尖上的酸梅粉,伸手郑重的接过那二十来个玻璃球。这个下午对袁大军来说是明媚的,他撅着腚在前面厮杀,苏尚喆兜着玻璃珠子在后面跟着指挥,俩人总算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交流。丰富的游戏,也给苏尚喆的童年打开了五彩大门。
尚安琪是剧团演员,现在荣升为剧团带年轻人的老师了,可偶尔还是会演出。苏建之大学教师,死去的老太太是台湾过来内地的。一家人生活虽然优越,这些年却也活得胆战心惊。本来在大院里就出挑,这些年邻居们更是能不来往就不来往,生怕哪天他们不小心右派了受牵连。两口子工作忙,倒也不觉得怎样,并且他们也不想和别人多亲密,同样担心什么时候受牵连。尚武尚雯上了学,和学校的孩子打成一片也没什么。就苏尚喆一个,从小就不太合群。
苏尚喆不合群其实也是没孩子主动靠近。天生优越,穿戴干净,对于别人滚地乱钻的游戏他向来都是围观。胆子也不大,别人爬的太高,他站在下面都替捣蛋的孩子们屁股疼。小小年纪性子就有点小骄傲,非要别人追着屁股巴结才赏别人一个眼球。再加上摊上一个剧团的妈,别人家的小男孩儿都是光头,顶多留一层短毛,苏尚喆的头发却被尚安琪剪成了超前卫西瓜太郎的样子,头发经常洗,柔软服帖黑亮,怎么看和地上滚来滚去的那些孩子都不是同类。院儿里的孩子们见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往那一戳,都不敢招呼他玩。一来二去,他便被无形的排挤在圈子之外。
袁大军带着他从玩玻璃球开始,渐渐升级到各种东西都玩。而苏尚喆发现,之前看着别人玩摔泥巴觉得脏的很的,现在自己玩发现其实和面团一样,竟然也不脏了。儿童的游戏本来就是有趣但无意义的,苏尚喆在摔泥巴时学会了怎样把泥窝窝捏的够大,摔出来的窟窿够大,这样才能赢别人更多的泥来补窟窿;学会了怎样在弹玻璃球时先用手拍干净地面,顺便偷偷的擦出一条道,方便玻璃球顺着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撞上别人的珠子;学会了跟着一群臭孩子跑东跑西戳猫逗狗;还学会了用合作社买来的胶皮管灌了水当水枪,成功“击毙”了几个跟着他们的小姑娘。
而这一切游戏,都比家里那几个塑料手枪或是毛绒玩具有趣的多。后果就是,尚安琪发现家里最干净的小儿子的衣服开始脏了,经常回家乌黑的头发上还会粘一两块崩上去的泥巴。
对于这种转变一家人都乐见其成,苏建之总觉得小儿子在外面太安静缺少了童年,如今脏虽脏了点,但终于生活丰富起来了。不再像个洋娃娃,除了撒娇就是安安静静的跟着老头子出去睡觉望天看蚂蚁。
当然,袁大军这么高尚无私地陪着他玩也是有目的的,他亲自坚定一下自己心中的“绝世小美女”到底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长着鸡鸡,可是若是小姑娘家,公然耍流氓就太不应该了。陪着玩了一个月,机会终于来了。
六月黄河水流过之后,在郊外大河里留下厚厚的一层胶泥。这是经常偷骑自家老子自行车的袁大军先发现的,起先他将木板固定在后座成大块的往市中心搬。然后像卖豆腐似的,切成小块让孩子们换。半根铅笔、一个玻璃球、一个钢珠都成,人家也不嫌弃,只要有的换就给。只是每次回去上班回来的袁拥社看见早上干干净净消失,晚上泥糊糊回来的自行车,就会扬手两巴掌赏过去。
如此换了三天,其他孩子也开始往郊外跑,但不管怎样,袁大军还是赚了满满一盒子小玩意儿。你觉得二指长的铅笔头和碎得不成样子的橡皮没用?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只要是别人的,再坏也是好的。
这天袁大军依旧趁着袁拥社没有去上工前先把自行车锁钥匙偷了出来,在袁拥社的叫骂中一溜烟的推着自行车跑了。赶到那边的时候苏尚喆正和匆匆忙忙上班的爸妈摇手告别,尚武揉着他的头偷偷说:“我和同学说好了,今天给你弄俩蚕玩玩。多多可好了,今天让咱爷买瓜子,要那个五香味儿的。”
尚雯凑过来补充:“再哄咱爷爷买点大白兔奶糖哦,多多最乖了。”
“我都听见啦,不准乱花钱!”
“妈你说啥?风太大听不清楚!”
尚安琪伸手去揪老大的耳朵,人已经一拍屁股快马加鞭的跑了。
等一家人走了苏尚喆扭头对拎着马扎准时出门的爷爷说:“爷爷,我和大黑一起玩。”
大黑是苏尚喆对袁大军的称呼,孩子王,又晒的比较黑。说起来,袁大军围着心仪对象巴结了这么久,竟然连名字都没告诉人家。苏尚喆第一次大老远的冲他招手叫大黑的时候,高兴还来不及的,竟然都没注意到他突然就和大院里的狗同名了。
“去吧去吧,别跑远了。”老爷子专门嘱咐不远处的袁大军,“多多小,玩闹的时候让着点,回头爷给买糖吃。”
老爷子溜达着走了,袁大军把藏在胡同里的自行车推出来,大哥似的冲苏尚喆说:“走,载你搬泥巴去。”
袁大军也不过是个孩子,自行车本来就骑的一摇三晃,还是两条短腿伸在车横梁下半圈半圈的骑,即使是这样,毅然坚强的把苏尚喆晃到了市区外。后面跟着两个没资格坐自行车后座的小跟班,常宝和张伟。
这是苏尚喆第一次走出那条大街来到这么空旷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绿色,河道边还有蒲草和芦苇。河岸旁的胶泥裂成不规则的块块,偶尔可以在夹缝里看到河蚌。蒲草已经结了蒲棒锤(香蒲),离河道远点的,还没有被其他孩子摘走。苏尚喆跨坐在水泥搭桥的宽栏杆上,指着蒲棒锤说:“我要那个。”
这是苏尚喆和袁大军,甚至是和家里任何人说话的方式——我要这个,我要那个。反正不管怎样,结局只有两个,给,或者不给。并且一般情况下从未遭到过拒绝。即使不被满足,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袁大军自然也不会拒绝,吩咐常宝和张伟去找,自己也脱了鞋下河折了几支。因为是黄河水,低下的淤泥格外的黏脚。袁大军一边在浅水的地方捞河蚌一边折蒲棒锤,到手了就甩手扔到桥上。
蒲棒锤是个好东西,可以凉血止血,晒干了还能填枕头和坐垫,香蒲还能割了载回去晒干编席子。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这种蒲棒锤不过是拿着玩玩,玩腻了,不管什么时候顺手就扔了。比起蒲棒锤,袁大军更喜欢河蚌,如果抓的多了,回去让它们吐完沙子,袁拥社什么时候心情好,还能给做一顿爆炒河蚌肉,好吃。
桥上的苏尚喆抱了好多蒲棒锤的时候,河里的袁大军已经扔到岸上好多河蚌,还有两只被柳条拴住肚子,被勒得瞪着大眼睛直翻白眼的青蛙。苏尚喆瞧着稀罕,下了桥站在河岸上看得眼睛都不带眨的。
尚武出去疯跑的时候苏尚喆还步履不稳呢,再大点跑得利索了,两个大的又上学了。苏尚喆的童年,就是跟着散步下棋的老爷子过的。别的不说,只说是抓河蚌和青蛙,他还是第一次。
这还不算,等袁大军裹着两腿胶泥爬出来,在河岸不远捡了树枝开始烤青蛙时苏尚喆傻了。袁大军一看就是个中老手,屁大点孩子,拿出一把几分钱的削铅笔小刀,麻利地去了青蛙后退和背上的肉,撕皮,然后在河水里涮洗干净,用树枝串着在火上烤。苏尚喆不明所以,看着袁大军在那里烤,常宝和张伟在那里吸溜哈喇子。
等烤的差不多了,袁大军先吹了吹,竟然没急着下嘴,先递给了苏尚喆。苏尚喆看着青蛙那几个趾头分明的蹼掌没敢下嘴,但给他的不管好不好吃一定不会再送出去,拿在手里继续看袁大军烧另一只,等另一只烧好了,且袁大军在俩孩子羡慕的目光下吃掉了一半,苏尚喆才犹犹豫豫的下了嘴。
算不得好吃,不过毕竟是肉,带着木柴特有的味道,还算可口。也许是因为只有这么一个,且其他两人虎视眈眈没吃上,等两条青蛙腿下了肚,苏尚喆竟然觉得格外好吃。
在外面逗留时间长的结果就是——人有三急,苏尚喆也急。
等袁大军亲眼看见他站在桥上灌溉大河时,给喜欢的人烤青蛙腿的烈火之心,瞬间冻结成了腊月里的护城河冰。
苏尚喆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就是被他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小鸡鸡看有点别扭,半转着身体躲开,在浑浊的黄河水面上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自行车车篮里放着苏尚喆的蒲棒锤和袁大军的河蚌,这次袁大军没骑车,不过苏尚喆照旧坐在后座。车子对于袁大军来说确实是有点高了,扶着车把还要用后肩膀扛着车座,这样才能保证后面的人坐的安安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