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父以后会有道侣吗?”谢慈又问。
李青衡不清楚阿慈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结界的最后一笔落定,他转过头对谢慈说:“不会有的。”
谢慈莫名笑了起来,李青衡也笑着,问他:“听到师父没有道侣这么开心啊?”
“怎么会呢?没有没有。”他虽是这样说的,唇角却还是忍不住上扬着。
长空灰暗,飞雪满天。
苍雪宫外的结界落定后,李青衡便回到了青州的天虞山上,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只临死前还想再为阿慈铸一把剑。
他有条不紊找齐材料,开炉,锤炼,淬火,最后坐在房中,拿着一支细细的钢针在剑身上镂刻各种符文。
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山上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赫连铮来到天虞山,被他形容枯槁的模样吓住,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钢针,问他:“师父您这到底要做什么啊!您都这样了还要铸剑?您现在就跟我去万珍谷找慕容前辈。”
李青衡抬起头,淡淡道:“赫连,把东西给为师。”
“师父!”赫连铮叫道。
李青衡只道:“为师没事,把针给为师吧。”
“您看看您现在这副样子,像是没事吗?”赫连铮走过来,跪在李青衡面前,他祈求道:“师父,您受了什么伤您告诉我,您要什么药,我都去给您找来。”
“什么药都没用了,天命如此。”李青衡面色平静,如同过去每一次他们师兄弟从他身边离开时那样,他嘱托赫连铮说,“赫连,以后为师不在了,替为师照顾好阿慈。”
“师父——”赫连铮不信天命,在他心中,李青衡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而现在,他这位师父却在向他交代他的后事。
李青衡问他:“赫连,告诉为师,能做到吗?”
赫连铮仰头对上李青衡的目光,久久之后,他点了头,保证说:“能,我能做到的,师父。”
他把钢针还给李青衡,无奈问他:“师父您现在还要做什么,我来帮您吧。”
李青衡低下头继续刚才的镂刻,回道:“不用了,待铸成这把剑,为师就该去了。”
赫连铮心中一痛,他轻声说:“师父您从不碰剑的。”
“是啊。”李青衡垂头看着手里的剑,竟莫名笑了好半晌。
到了冬天,谢慈的生辰近了,这把剑终于铸成。
这两年来,李青衡耗尽心血,为谢慈炼制了数不尽的法器和丹药,但他总觉得不够。
吃下那些丹药,再修炼上数十年,差不多便可以飞升成仙,只是阿慈惫懒,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到那时候,自己应当已经羽化,消失在天地间了。
谢慈听李青衡在传音的纸鹤里说为他准备了许多礼物,扔下苍雪宫一干为他庆祝的人不管,兴高采烈地从镜州赶到天虞山,然一推开门,却是看到李青衡靠在榻上,他面色苍白,形销骨立,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刚吐在帕子上的血还没有清理干净。
谢慈从没想过自己再见到李青衡他会这般模样,当年在无相宫里他自爆丹田,散去修为,被众人围攻,也不过如此了。
谢慈愣愣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师父,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吗?”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声音是颤着的。
李青衡温柔地看向他,这一年来阿慈在镜州过得不错,希望以后他也能如此,他笑着说:“礼物在墙边的箱子里。”
谢慈没有去看李青衡口中说的那些礼物,他仍站在原地,望着李青衡,顺从自己的心意说:“我讨厌你,师父。”
在谢慈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数把冰刃直直插入李青衡的心室,阿慈的声音似乎与很多年前南柯境里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叫得他心疼,叫得他心碎。
阿慈和赫连他们记忆里关于南柯境里的一切早已淡去,回想起来,只有那寥寥几个画面,只有李青衡自己被困在那座昏暗的长春宫里,齐暄宜已死去多年又回到他的身边,然他仍被困在那里,无法解脱。
阿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李青衡看着他,目光依旧温柔,他说:“不要讨厌我,阿慈。”
不要讨厌师父,阿慈。
他第一次用这样恳求的语气同阿慈说话,他是他的师父,也是他可怜又卑微的囚徒,可他永远不会知道。
谢慈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榻前,沉默地看着他。
窗外飞过一只寒鸦,哀哀地叫了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李青衡不能在阿慈生辰的这一日死去,他不想日后阿慈在他一年里该是最开心的日子里,还要听到别人谈起他的死亡。
他知阿慈向来凉薄,不会为他的离去伤心,但是他总是希望他能过得再开心些。
李青衡忍耐着五脏六腑碎裂的剧痛,强撑了半月,终是再撑不下去。
这具肉身就要陨灭,他的神魂会归于瀛洲,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李青衡了。
天虞山上飘下茫茫的大雪,李青衡坐在檐下,望着天空,他的神智已经不算清醒,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座小岛上,他等了多年的人终于知晓了他的心意,来到他的身边。
“岛上的花都开了。”他喃喃着说。
可是霜鹿岛随着南柯境的崩塌一同消散,那些白色的合欢不会再开了。
若天意对他尚有三分怜悯,只盼能够保佑他的阿慈从此后平安顺遂,仙途坦荡,这一生一世都开开心心的。
第39章
这一桩情爱终究是要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待他羽化归天的那日,就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凤玄微合上手中的书册,闭上双眸。
当年他回到瀛洲, 以乾坤水镜查看人间的时候, 曾怀着私心偷偷看过苍雪宫。
乾坤水镜上映出阿慈的寝殿,从前李青衡来过这里,里面的许多物件也是他帮着布置的。那个时候, 阿慈心里不知想了什么,找了画师给他画了很多画像,李青衡是不愿意别人画他的, 也不想在人间留下他的画像,只是见阿慈高兴,就都由着他了。
阿慈把那些画像挂满了墙壁, 他的心思向来容易猜透, 但这一次李青衡却是想不明白了。
不过这样以后阿慈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了,每每想到这里, 李青衡都要唾弃自己心中那些可耻的念头。
而如今墙上的那些画像全都不见了, 阿慈一个人坐在镜子前,他扯着嘴角做出各种表情, 像是要笑,只是笑得太难看了些。
阿慈在想什么呢?他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凤玄微伸出手, 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他的指尖触在冰冷的乾坤水镜, 水镜上面荡起一圈圈的波纹,扭曲了阿慈的面容, 凤玄微赶紧收回手。
不久之后, 江砚推门从外面走进来, 他停在谢慈的身后,然后弯下腰,仿佛是将谢慈抱进怀中。
凤玄微眉头微蹙,他真的很不喜欢江砚,只是从那时至今日,他已分不清自己对江砚的偏见是出自理智的判断,还是对阿慈的私心。
江砚待阿慈一直很好,现在看来也是如此。
江砚低下头,他的嘴唇几乎要贴在谢慈的耳朵上,他问谢慈:“你说,今年我们办个合籍大典怎么样?”
他的话似一道惊雷在凤玄微的耳畔轰然炸响,惊落漫天星辰,引动万千流火。
“为什么要办这个?”谢慈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从镜子里看到什么。
江砚同他解释道:“我看你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想让你开心开心。”
“合籍大典能让我开心吗?”谢慈问道。
江砚笑着说:“应该可以吧。”
谢慈终于转过头来,他盯着江砚看了许久,随后弯起嘴角笑了起来,似温柔春风拂过冰雪大地,万物复苏,春花烂漫,他点头说:“好呀。”
凤玄微平静地站在原地,那乾坤水镜却是剧烈颤动起来,镜面上出现数条深深浅浅的裂纹,镜中的画面开始扭曲破碎,边缘掉落了簌簌的流光,这是他心境的映射。
镜中的江砚微微一惊,一道裂纹将他的脸劈成两半,使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妖怪。他没想到谢慈会应得这么爽快,立刻道:“那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了。”
只是他转身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谢慈在他身后说:“骗你的。”
“阿慈?”他回过头,困惑地看向谢慈,不明白他怎么会反悔。
谢慈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猫,声音却极为冷酷,他轻声说:“你也骗了我,不是吗?”
江砚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
凤玄微没能听到江砚与阿慈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眼前的乾坤水镜猛地碎裂,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凤玄微怔怔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低头望着脚下满地的碎片,微微抬手,那些碎片重聚于他的掌中,破镜重圆,上面不留丝毫痕迹。
阿慈今日没有答应同江砚合籍,日后也会与旁的人会与他走到一起。
他早该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凤玄微心中大恸,气血翻涌,他苦苦压抑的汹涌爱意在这一刻泛滥成了一场灾难,他的心魔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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