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勘破天意,他最终还是走了。
李青衡在这个世间羁绊最多的只有他们这对师兄弟,他要对他们说的话在前些日子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死前也是在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他让赫连铮照顾好谢慈,也让谢慈多照顾照顾师兄,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师父。
说完那些话,他停顿了许久许久,侧头看向跪在他身边的谢慈,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的脸,最后却只是轻轻抚过他垂在胸前的发丝,随后缓缓落下。
他对谢慈说:“以后师父不在了,阿慈要开开心心的。”
他说完,目光从谢慈的脸上移开,看向头顶那片阴沉的天空,天虞山上飘落多年未曾有的飞雪,似漫漫芦花,茫茫而来,茫茫而去。
有雪花落进他的眼眸,悄然融化,他好像是落了泪,李青衡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岛上的花都开了。”
他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巨大的悲伤,恍若万钧巨石,压得谢慈喘不过气来,他无措地跪在那里,他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他,却在这一刻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直到李青衡死去。
那时的谢慈不能理解李青衡目光的含义,直到现在他好像还是不明白。
他想知道,那一刻的李青衡在想什么呢?有没有一点是关于自己的?但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谢慈更是把这一本能深深刻在骨子里,他从小就是这样,不想疼,也不想吃苦,李青衡改了他很多不好的毛病,对于他这一点却始终没说什么,最多就是说他一句娇气。
在意识到这些回忆让他痛苦后,谢慈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回忆全部丢弃。
李青衡仙去后的第二个月,谢慈做了一个梦,梦里青山绿水,云烟浩渺,繁花如锦,恍若人间仙境。
他莫名觉得李青衡应该就在他的身边,可是他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他,后来花都谢了,树也枯了,这里下起大雪。
他想起落满雪的天虞山,胸腔里的心脏就胀痛得厉害,抬头向山顶看去,一道青色的身影流云间若隐若现,谢慈来不及多想,抬腿就向山顶跑去,他想抓住那一抹青色,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将自己融进风里。
红色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在山林间,春天再次回到这片山林,他跑得头发乱了,衣服散开,长袍掠过两侧的树枝,各色的花瓣飘落,他眉心的红痣落了一滴露水,愈发鲜艳,他看起来像那故事里精怪。
他终于来到山顶,长风吹散烟云,这里却是空无一人,谢慈木然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许久之后,他回过头,却见到一座孤坟立在他的面前,上面无花无草,只有一座冰冷的石碑矗立在那里,仿佛在嘲笑他的妄想。
刹那间谢慈从梦中惊醒过来,张望四周,仍是寻不到人,他下意识出声叫道:“师父?师父?师——”
他的声音陡然停下,房间寂静地可怕,雪白的月光透过窗纸,落在猩红的地毯上,他好像可以听见有什么在坠落的声音。
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李青衡已经不在了,他不在很久了。
他叫上一千遍一万遍的师父,都见不到他了,不会有人回应他,也不会再有人说他娇气了。
谢慈坐在床上愣了许久,李青衡死后,他一次也没有去看他,他师兄不久前过来找他一起去祭拜他,他拒绝了。
李青衡被埋葬在落蝉谷底,坟前的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他就孤零零地一个人睡在那里,陪着他的只有一岁又一岁枯荣的草木和偶尔经过那里的虫鸟。
这世间知道他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再过上一些年月,他们就会把他忘却。
天地间没有李青衡了。
谢慈披了件外衣从床上起身,赤着脚走到苍雪宫前面的大殿,大殿两侧挂着灯笼,他的影子在风中摇晃。
寒冷的冬天早已过去,春天也快要结束,朦胧月色下殿外那些白色的花都将凋谢。
谢慈站在大殿的中央,轻轻地一抬手,四周就有结界亮起,他知道那结界是谁留下来的,却一点不想再想起他了。
他转过身从贵妃榻的下面掏出一把匕首,雪白的刀刃映着昏黄的灯光,他握住匕首对着虚空比划了两下,然后猛地向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他手下得又快又狠,瞬间有鲜红的血顺着刀口流出,滴滴答答落到他的脚下。谢慈低头看着那滩血,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又划了两刀,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无比的畅快,心中的郁气仿佛随着鲜血一起涌出。
他终于笑了起来,自李青衡死后他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他松开手,那匕首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刀刃上溅了血,割碎了他的影子。
谢慈笑了一会儿,等到血不怎么流的时候,他开始大殿里绕着那四根柱子走路,他不停地走,一瘸一拐地走,这样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像个被尘封在一段旧日时光里的破旧陀螺,不会被修复,也不会停止。
长夜漫漫不见尽头,时光随着他的脚步开始后退,是否能这样回到过去,一抬头,他就会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了多久,地上的血液早已干涸,那些花儿也都枯萎。直到第二天天亮后,江砚从外面走进来,见他这样登时吓了一跳,冲过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谢慈又走了几步,江砚在后面大喊两遍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儿来,抬头看着眼前的江砚,他的神情恍惚,眼睛湿润,嘴唇抖动着。
“疼……”
他说。
“怎么会疼?”江砚不解问道。
是啊,怎么会疼呢?
他的腿早已好了,现在却疼到灵魂都痉挛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浑浑噩噩地被推进深渊,天地很大,他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第16章
江砚一手扶住谢慈的胳膊,另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修炼出了岔子吗?”
谢慈没有说话,他平静地把自己的胳膊从江砚的手中抽出,江砚皱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他:“你这衣服上怎么这么多的血?你到底干什么了?”
谢慈仍是不作声,他推开江砚,转身向寝殿走去,江砚察觉到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担心他出事,紧跟在他身后,想弄清楚昨晚发生过什么。
“别跟过来。”谢慈冷冷地说。
江砚停下脚步,只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前面谢慈已经关上了寝殿的门。
谢慈赤脚站在殿中,瘦削的脚背上凸出淡色的青筋,猩红的地毯衬得他的双脚格外苍白。
他抬头环顾四周,这里的墙壁上挂了许多李青衡的画像,他们或站或坐,或说或笑,他们温柔地看向他,一如从前的模样,只是他们都不说话,好像是在无声问他,阿慈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呀?
谢慈的心脏像被烈火灼烧一样的疼,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到太阳又落到西山顶上,殿中亮起的琉璃灯盏再次扯动他的影子,他发了疯一般把墙上的画都扯了下来,把它们丢进身后熊熊燃烧的火堆里面。
这一晚他几乎烧掉了李青衡所有的画像,只是当最后一幅画像也要被火焰吞没的时候,他又伸出手,不顾烈火焚烧,把那幅画像从燃烧的火堆中夺了出来。
他捧着画的两只手抖个不停,小心拂去边角的灰烬,画里的李青衡仍在温柔地微笑,仿佛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错,谢慈不愿看他,不敢看他。
他咧开嘴,不知自己要哭还是要笑,他把这最后一幅画像锁进床下的暗格里,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
他的寝殿里没有李青衡了,这片天地也没有他了。谢慈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最后他躺在那张地毯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下面泉水流动的声音。
李青衡去世的第二年,苍雪宫比之刚刚创立的时候扩大了很多,除了如去年一样招收了许多弟子外,江砚还拉来些许好友,与他一同建设这个新门派。
谢慈的脾气则是越来越差,明明上一刻大家都在说着很高兴的事,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甩袖离去。
谢慈生就是一张美人脸,即使脾气不好,也有人愿意哄着他,捧着他,抛掷千金,换他一笑。
但谢慈笑不出来了。
他与江砚在创立苍雪宫之时列出几张长长的单子,上面是以后他要去玩乐的地方,现在看来却是无趣得很,多看一眼都嫌烦。
他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从黎明到傍晚,只五六个时辰,可他常常感觉自己被抛在时光之外,身上的时间都停止了,要等到一季的花都凋谢,才能见到夜晚的月亮。
李青衡死后,江砚可能是怕他太难过,每个月都来找他喝酒,谢慈不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酒,味道却是极好,喝上一杯,睡上一觉,就可以忘记许多事去。
他闲着无事坐在宫殿里叠了很多的纸鹤,他对着手里的纸鹤悄悄说了很多的话,慢慢的,这里的纸鹤越来越多,铺满他的床,他的桌子,就连地上也掉了许多。
他不知道这些纸鹤还能送到哪里,他也不知道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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