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魇 (抗病毒口服液)

　　他没有穿衣服，只披着一件黑色的毯子，底下正晃着两条白而细的小腿。
　　过了会，他听到身后的木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像刚回过神一样，带着些迷茫的笑容扭过了头，把目光投在了那年轻的男孩身上。
　　没有其他的人，所以他能开心地伸出双臂，毫无顾忌地用对待爱人的甜蜜口吻呼唤着男孩的名字。
　　昼谷放下手里端着的热汤，过去将雁雁抱了下来，亲了亲少年干净又洁白的面颊，低声地责怪说：“你睡醒了，怎么不把衣服穿好？这样待在窗边吹风，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雁雁不说话，捧着他的脸，亲他的唇角，秀气的眉眼里仍然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山魇会生病么？
　　或许不会吧。他把雁雁从山上的洞穴里带到这里，还没见过少年生病的模样，当然，不会生病是最好的，他淋雨发过一次烧，滋味着实是不好受。
　　那时雁雁趴在他床边，要来亲他的脸，阿婆却过来把雁雁拉走了，说不要让两个孩子都染上了风寒。
　　他又热又冷，打着哆嗦，在厚被子里流了许多的汗，还不自觉地流了泪。
　　但阿婆走了后，他听到雁雁又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温凉而柔软的手心碰着他发烫的脸颊，从他浓密的眉毛抚摸下来，抚摸到他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了他有些薄的上唇中间。
　　“昼谷、昼谷……”雁雁喃喃着他的名字，慢慢地垂下头，带着一点花香的长发落在他脸上，“不要哭，雁雁在这里。”
　　昼谷忽然觉得有阵凉风拂过了他的脸，把那些让他难受的燥热都吹走了。
　　他睁开眼，意识还不太清醒地看向要低头来亲他眉间的雁雁。
　　他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温柔地、担忧地望着他。
　　山魇，他的小雁鸟，信赖着他，抚慰着他，笨拙地、学着人类的模样爱着他。
　　巫师们告诉过他，山魇是最可怕、也是最圣洁的存在。
　　它有着人类所不拥有的力量，假如它爱着人类，就会愿意为人类献出它的一切。可如果谁惹怒了它，它就会如同鬼魅一般游进那人的梦里，慢慢地啃食尽他的魂魄。
　　昼谷的身体不再发热了。
　　雁雁似乎是用了许多力量为他驱走身上的病气，他坐起来时，雁雁就哼哼了两声，有些疲惫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睡了。
　　昼谷闭了会眼，再睁开眼时，雁雁已经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漂亮的脸上的稚气已经渐渐褪去了。
　　身上只裹着黑毯的雁雁被他抱在怀里，乖巧地看着他，依赖地将脸颊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他像是抱着一只从巢穴里掉出来的小鸟，又像是抱着一束从山里折来的花。
　　这一朵叫魇的花啊……
　　他们都说它的根上缠着无尽的诅咒，它的果实里藏着无数的噩梦，为何将它摘下时他看到它绽开的秀丽花瓣，那似乎与一切邪恶都无关，是那么……
　　那么的洁白无瑕。


第21章
　　厄运最先降临在了阿婆身上。
　　或许它来的比所有人想的都要早，只是征兆不明显，才没有引得大家的注意。
　　在这连日的阴雨里，处处都那么潮湿，上了年纪的老人害了风寒亦或是别的什么病，就再也无法下床了。
　　雁雁发现谷子饼的味道变了。他的口味被阿婆的手艺养叼了，一下就吃出了这不是阿婆做的饼，才吃了一口就不肯再吃。
　　他问昼谷阿婆去了哪里，昼谷跟他说，阿婆的孩子们把她接到了山外治病，也许她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山外？”雁雁说，“阿婆去了山外？”
　　他和妈妈在山上生活过，后来昼谷不让他上山后，他在夜里也跟阿莱亚偷偷地爬到山腰看过月亮。
　　山外是怎样的呢？他一点也不了解。
　　阿婆不回来了，他再也吃不到阿婆做的烤成恰到好处的金黄色的香喷喷谷子饼了么？
　　雁雁想着，重新拿起了被他扔回盘子里的谷子饼，安静地再啃了两口。
　　昼谷向他隐瞒了一切的细节，于是他没有从这件事上感觉到任何的悲哀，反而还有些高兴。
　　他相信阿婆离开这里后能过上同样幸福的生活，她会给她的孩子烤好吃的谷子饼，还会坐在炉火旁给他们织冬天的衣服。
　　昼谷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头上，过了会，又亲了亲他沾着花香的长发。
　　有些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那细细的脖颈，贪婪地触碰着雁鸟柔软的肉体。
　　再长两岁，昼谷就会比他父亲还要高大了。在还是孩子时，稚嫩和胆怯削弱了他这副长相的凶狠，但到了这个年纪，他已经学会隐藏起懦弱，像恶狼一样露出利爪和獠牙，把自己的棱角变得分明尖锐。
　　他是族长的儿子，等到他到了族长的位置，他就要负责守卫这个地方，让昼午族人都能继续世世代代、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里。
　　昼谷没有过离开这里的念头，也不觉得有任何离开的必要，所以根本没去想过、也不好奇山外的光景。
　　所有的昼午族人生死都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扎根在这里，每年在节日时大声歌唱，将打来的最好的猎物敬给他们的神明，祈求来年的丰收。
　　等少年裹在毯子里睡着后，昼谷背着弓箭、挎着短刃下了楼。
　　不能再等着了，等见完村里的巫师，他要带着几个年轻族人上山观察山路的情况。
　　外面还下着小雨，天色相当昏沉，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走过村子的图腾时，闪电的光骤然照亮了阴恻恻的天空，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巨大的雷响，那仿佛是巨兽醒来时的低吼，震得人耳膜发麻，一时间无法再往前走动，像被什么攫取了意识。
　　昼谷抬起头，雨水打在他英俊的脸上。
　　他想着还在木屋里安睡的雁雁，心里有些不安，有些想立即扭头回去，看看少年有没有被这突然的雷电惊醒。
　　在转身时，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号角声——
　　村中有人离世时，便会响起这样的声音。


第22章
　　43.
　　解释死亡向来复杂。
　　对孩子，他们常常会编造出浪漫的故事，譬如虚构一个存在于山外的世外桃源。他们说那里四季如春，不必辛苦劳作，也不必拿生命作赌去山上打猎。人们在花海里唱歌跳舞，富足、安宁，吃喝不愁。
　　他们说，只有听话的孩子才有机会被接去山外，努力总会得到应有的回报，昼午神会庇护这片土地上所有善良的人。
　　在谎言之上再搭建新的谎言，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信仰。
　　阿莱亚早就洞悉了背后的真相。
　　死亡不是桃源，是腥臭的血和腐肉，是瞪大的双眼和嶙峋瘦骨，是使一个人从这世上消亡的残忍咒术。
　　翻过这座山，看见的也还是一座座山。
　　离开这个村落，进入的也是无数个相同的村落。
　　即使背叛了昼午神，也还会跪倒在其他神明脚下，卑躬屈膝地祈求新神的祝福。
　　神明从不怜悯人。于祂们而言，人与虫蚁无异，开心时便撒些食物屑去喂，无聊时便抬起脚，碾死较为倒霉的那一群。
　　他憎恶着这样的神，同时又感到无力，他不愿离群索居，于是仍旧留在村中，怀着不敬的心和众人一起跳祭祀的舞。
　　44.
　　村落中央的兽骨仍高高悬挂着。
　　它的眼眶已经空了，淡金的毛发也在风吹日晒下脱落，血液干涸，肌肉萎缩，最后只剩惨白的骨头留在杆上。
　　有风吹过来时，它的头骨便被吹得呜呜作响，一如它生前的嚎叫之声。
　　45.
　　阿婆死了。
　　她已经在这山谷村落里活了很久，苍老的皮囊下收藏着无数的故事，若她再多活两年，就能再见证一次族长更替。
　　阿婆年轻时成过一次婚，但还没怀上孩子男人便出了事，此后她没有再嫁，只勤勤恳恳地为村民们干活，给小姑娘和小伙子织漂亮衣裳，给孩子们做香甜酥脆的谷子饼。作为村中活得最久的老人，她终于从孤零零的年轻寡妇熬成了受人尊敬的“阿婆”。
　　可山里的雨还不停，道路泥泞，实在不适合为她送葬，村人只能把她的棺材留在她小小的屋中，在里头放些草叶驱赶蝇虫，等到天晴时再为她立墓。
　　阿莱亚守在外头，看着少族长忙前忙后地处理阿婆的后事。不少人淋着雨来吊唁，将萎靡的花束放在木屋四周。
　　雨声太响了，他看到村民们露出悲哀的神情，看到他们闭眼张大嘴痛哭，可却听不到任何的哭声，仿佛这是一场荒谬的哑剧。
　　他的心脏缓慢地跳动着，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感到腻烦了，开始疯狂地想念起雁雁，恨不得现在就跑去将少年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
　　风夹着雨吹到阿莱亚英俊的脸上，他蓝宝石般地眸子注视着来往的人，心里却全然不关心他们的动向，只想着温暖的炉火和毯子，和他羽毛逐渐丰密的小雁鸟。
　　他想听雁雁唱歌，唱与昼午族无关的歌。
　　他想带着雁雁爬到山顶，爬到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