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滋味涌动,大概是怜悯,黑泽崎往他的方向走过去,弄出了一点声音。
“你都和他结婚几年了,”黑泽崎说,靠在柱子上,低头看那坐于榻上的美人,看着他乌顺柔软的发顶,神色不明,“还是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我父亲难道不想着为你出气吗?”
这话对于他这个继子来说其实有点没必要,但黑泽崎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毕竟他是这么幸运,和其他人那么不同。
风无声,偶尔有花园里的鸟叫点缀。矢莲慢慢地抬头,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讶异。
过了几秒钟,他才微微发笑:“人心这种东西,是十年都没法简单改变的,又何止这些朝夕呢?”
他的脸上没有羞耻和难堪,像一副面具。
这几天,矢莲给黑泽崎的印象几乎完全改变了。
他以为矢莲是他父亲娶回来当摆件的、常常恃宠行凶的顽劣小金丝雀,日常只要唱唱歌、刷刷脸就好了,但矢莲几乎完全是个当家夫人,他高贵,端庄,体面,周到,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种姿态,正常人只会心生敬意,但黑泽崎不,他的恶意半退去后,涌上来的是兴趣。他有种年轻敏锐的雄性动物天生的探究精神,想要知道这张面具下是什么。
黑泽崎咧嘴一笑,露出尖齿,面上微露讽意,道:“我没想到你这么豁达。”
“喔。”矢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么大公子是在可怜我咯?”
“…”
黑泽崎往后靠,玩味地微微眯起眼睛。
矢莲看起来并没有在说轻佻的话,但他直勾勾盯人的时候,真吓人,像一条狐狸精在施法。
他的眼睛,里面惹人怜惜的沉静变化了,像两条幽深的隧道,紧紧将人锁住,那里面有一种吸力,勃勃跳动着,富有极大的生机。
他并未做出任何勾引人的姿态,但黑泽崎突然明白了,优辉那个老男人为什么说他骚。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双赤裸的眼睛,都会在心里打一个突。如果说在他们这种环境里,人和人的交流像场对峙,那矢莲毫无疑问会是胜者,他眼睛里的欲望,给他的能量太大了。
就在这窒息般的几秒后,矢莲突然把他那可怕的眼神转开了。大概这么看人,其实也是种自己暴露自己。
他垂下眼,吐出一口气,然后站起身,端着茶盘,不紧不慢地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他现在走路的姿势,如行云流水一般。
黑泽崎以为他要落荒而逃了,但转身擦肩的时候,矢莲突然对他认真地歪了歪头,说:“谢谢你。”
“谢什么?”
再次闻到他身上的香味,黑泽崎的神色不太自然,因为他突然想到,也许就在十天以前,自己还和优辉他们抱着同样的想法——矢莲就是个表子而已。
“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围。”矢莲柔声说,眨了眨他扇似的睫毛,说完,他没有再停留,掀开帘子就要走出去。
但黑泽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手下的皮肉还是分去了一点注意力。像花枝一样香、纤长而软。黑泽崎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但下一秒,他就非常冷静、非常清晰地道:“你的腿有问题?”
他们离得很近,牢牢紧盯矢莲的脸,能看到,那双茶色的瞳仁突然放大了一下。
“…是我年少时落下的隐疾,并不怎么明显,”矢莲说,垂下眼睛回避似的微笑着,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大公子好敏锐。”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勾开他的手臂。黑泽崎不动。
他比矢莲高了半个头,以体格的优势居高临下地桎梏住他。
“你是蛇精变的吗?”黒泽崎忽然低头,用他那张英俊的脸,像情人一样在继母耳边呢喃,“连走路都不会……”
他的嘴唇擦过矢莲的头发。这副修长柔软的身体陷在他的怀里时,仿佛一抹梦中的香气具象化了。被捕捉到之后,它不再那么若即若离。
黑泽崎狼狗似的嗅嗅,感觉满意。
就在这时,他抬眼看见,不知道戳到了哪根神经,他继母端着茶盘的手指竟然隐隐透出青白色。
“…”
在这个瞬间,这个做作的美人突然变得可爱了。
黑泽崎笑的很放肆:“别人会不会以为我的继母勾引我,才让我得罪亲戚为他说话?”
“有谁知道,”他说,居高临下地用下巴碰了碰矢莲的头发,声音放的更轻了,他附在他的耳边说,“母亲连和我说话都紧张呢?”
这个角度,他甚至能看见矢莲柔软的腮帮子和皮肤上的小瑕疵。
黑泽崎靠过来的坚硬胸膛,带着年少男人特有的荷尔蒙气息。空间因为人为变得骤然狭小,呼吸范围交缠而火速变热。矢莲吐出一口气,掀起眼皮看了男人一眼,他突然笑了,露出几颗贝壳似的牙齿。
“大公子是万花丛中过之人——”他用一根细白的手指点在黑泽崎肌肉上,轻轻推开他,然后持着一种长辈的语气找回话锋,他口吻不动声色,就像一条滑腻的蛇,自如地就从这暧昧的氛围中抽身开了,“——真是太会开玩笑了。”
黑泽崎盯着他看,过了半晌,才放开他,漠然道:“你也听信那些媒体传闻?我和我父亲不一样。”
“我不信,”矢莲正正身子,歪头看着他,微笑没有从他美丽的脸上消失,“大公子是好孩子。”
好孩子。
黑泽崎的呼吸突然错乱了一下。
他看到矢莲的领口歪了,离开时,步伐略有点不稳。黑泽崎带着不明的笑意转过脸,忽然看见,几十米开外,黑泽昴在内花园的湖那边,凭着栏杆,注视着这里。
而矢莲一定知道他在那。
父子隔着绿色的湖面对视,清洁机器穿过,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
过了几秒,黑泽昴不紧不慢地转身,回到了书房。
第二天,矢莲没有出现。
直到最后一天,所有宾客都来过了,才终于到了整个家族关上大门分遗产的时候。
黑泽昴放在最后一天干这事,大概也是认为如果一开始就公布,如若有人觉得不均匀,保不准要破坏场子。这根吊在他们面前的胡萝卜,也维持着大家族的面子。
众人早上来到灵堂,就看到黑泽治生前最信任的大律师早早地在那里,和大家欠身。她手上拿有一张纸,是黑泽治的遗书。为他们展示经过虹膜验证后,她示意保险箱要开启了。
在场的亲戚都点了点头。这么多天,有悲伤也早就消失了,盯着那个大保险箱的是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黑泽治直系子女间的继承早在二十几年前他退位时就解决了,黑泽昴拥有了公司,剩下的子女也分到了不少股权、土地和宅子。现在是按照家族理事会的要求下,在上一任家主死亡后,将家产的一部分彻底分给他那辈的旁系。他们拿的不会很多,但就是因为僧多粥少,从主枝手头漏出的一点才格外让人觊觎。
这是正式而不对外的场合,黑泽崎来了,他看到对面的矢莲带着幸坐在黑泽昴右边。他扶着儿子的肩膀,幸一会看看别人,一会看看母亲。
矢莲看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又憔悴了点,看起来居然有点弱不经风。黑泽崎心里滚过一阵奇怪的滋味。这几天他们并没有什么时间私下说话。
律师念了近二十分钟,在场人神色各异。
黑泽优辉是在座的中唯一一个娶了上市集团大股东女儿、还勉强能在千叶城上流资本圈下游里混迹的。他本来志得意满的表情,在律师宣布他只拥有偏星一套房产的时候凝住了。
他的脸色慢慢出现了不可置信。
所有人都看着他,愣了几秒后,黑泽优辉大叫:“不!这不公平!”
他扫视着一圈人,手指疯狂地指着矢莲,眼睛瞪了出来:“是你!”
坐在黑泽昴右手边的矢莲缓缓抬起头,脸上像戴了面具般地噙着一抹微笑。黑泽幸狠狠瞪着这个对他母亲这么粗鲁的人。
“你和家主吹枕边风……!”黑泽优辉说,眼睛恳切地转向黑泽昴,“家主、您,我是大先生的亲堂弟啊,他生前我为他做了许多事……您不能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对夫人……”
众目睽睽之下,黑泽昴懒洋洋地挥了挥一只手。他身量高,又正值男性拥有一切的盛年,岁月积淀在那里,酝酿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大概是某种上位者独有的、举重若轻的特质,令人无法反驳。黑泽优辉一下子住嘴了。
“这都是老爷子的意思,”矢莲温柔地开口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他的脖颈微微垂着,姿态非常贤雅。他猫似的大眼睛动了动,“您说…‘枕头风’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我能改变家主的判断吗?”
黑泽优辉一下子舌头打结了,“不……我,不是!”
他还要辩解,黑泽昴突然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离开。
那十几个亲戚互相偷眼看着,谁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但也只能在行礼后,纷纷带着属于自己的公证书退去了。黑泽幸也被佣人带了下去。
偌大的和室内只有他们几个人,一下子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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