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沉默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中内情。
片刻后他道:“不论如何,去与不去,都该由桂凤楼自己决断。”
“呵,”夏珏的耐心用尽,“李绪,你以为你待的是什么地方?你妨碍不了我,我才并未禁锢你,你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
他心念一动,意识海中立即卷起一排雪浪,泼天浇下,化为水牢笼住了李绪魂魄。
“你——”李绪目现愤怒之色。
“够了,”掌心凝聚着一团光晕的绯衣少年,突然出声,“别打搅我。”
还在维持梦境的他遭受殃及,些许水沫泼溅到了衣衫上。
见李绪望向了他,他微笑道:“我帮不了你。你看得出来,我也是寄人篱下。”
“你也死了?”李绪直白地问。
“……是。”柳怀梦笑意一僵,片刻后道。
若非失去了肉身,他怎会一直留在夏珏的意识海里?与桂凤楼,也只能在梦中幽会。
他不是不想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桂凤楼的发丝、肌肤,与所爱之人耳鬓厮磨……
“还没死透。”夏珏凉凉地说,“本体捡走他的尸躯,炼制为妖物,还捏成了女子。那也算是一具不死之躯,只不过他拿不回来而已。”
李绪怔住,随即想到了什么:“菁菁?”
“正是。”夏珏道。
柳怀梦脸色阴沉,不再言语。
淮城中,修士们正最后一遍检查布置好的阵石。前几日于松江城降临的幽劫,被大阵抵御在外,城池里面安然无损。他们都得知了消息,因此人人振奋。
“哎,敏娘,你怎么来了?”一名修士回头看了看,说道。
女子在他面前放下食盒,笑吟吟道:“吃点糕团嘛,我新做的,热乎着还没凉呢。”
接过雪白粉糯的糕团,修士边吃边说:“手艺有长进。敏娘,送到了就快出城吧,说不准什么时候要来幽劫。”
“知道啦,反正有大阵庇护,不急,我等你吃完,”样貌娟秀的少妇眨了眨眼,“你一个都不许剩。”
“哎呀,你当是喂猪……”修士嘴上抱怨,倒也没有催促。
那位桂道长出手守住了松江城,也事先传信过来,说淮城亦有此劫。他此刻应该来了吧?城主大人还没有通告。若他没来,那多半是因为这两天幽劫不会降临了。
解救了皋狼城与松江城的桂道长,怎可能对淮城袖手不管?
他咬着糕团,又拿一块给敏娘,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引得在旁忙碌的其他修士都高声打趣他。
突然惊惶声音响起,人群骚动。
霎眼间,天空中布满了阴云,漆黑的雨水浇灌而下。
“敏娘!”修士急忙抱起女子,往城外疾奔。他心头震愕,那位桂道长呢?桂道长为何没有引动大阵?
神识所见,被他抛在身后的屋宇、树木,全都被黑雨侵蚀,色作焦枯。一只黄鼬从街角窜出,团团乱撞,凄厉地嘶鸣。雨水所至,劫气弥漫开来,眼看这地方是不能再住人了。
大伙儿以后要往哪里去?
他们辛苦这些天,城主大人耗费巨资布阵,竟然都是百忙一场!
无可抑制的愤恨,从修士心中滋生出来。
“醒了?”
桂凤楼醒来的时候,夏珏在他屋里,正摆弄养在花瓶里的那束栀子花。
花瓣洁白,香气宜人,是他昨日在城主府前下马车时,一个脸颊泛红的少女送给他的。
“嗯。”桂凤楼坐起身来,开始穿衣。
歇了几日,他如今灵力充沛,神完气足……再有某地遭逢幽劫,他还能应付。
摘下花型最秀气的一朵,夏珏走过来,簪在了他的鬓发间。
桂凤楼斜睨他,笑说:“这很称我?不是女子戴的么。”
却还惦记着夏珏先前说玉镯的那番话。
“花美,你戴着更美,有何不妥?”夏珏坦然。那个梦境的细节,柳怀梦都告知了他,这束栀子花可是他今日清晨上街特意挑选的,最为新鲜水润。先瞒一日是一日吧。
他耍赖起来,桂凤楼也没有办法。穿好衣物,他下了床,主动揽住夏珏的腰,亲了亲那人。
他已换下了素白丧服,穿的是往常的华贵轻衣。金冠还没来得及戴,一头黑发披散在肩。
夏珏激烈地回吻他,闹得他喘息微微。就在他差点儿就要把刚穿起的衣衫又脱下来的时候,忽然动作一顿,推了推夏珏。
“怎么?”
“走吧,”桂凤楼道,“收到李少游传讯,他就快到了。”
治完了李绪的丧事,他果然依约而来。
夏珏不语,替桂凤楼理好了凌乱的衣襟,再理了理自己的,两人就一道出门。
哼,又来一个……
早晚是要死的,李少游,你就来陪你大哥吧。
第74章 子蛊 你拿着,只要捏碎它,我的心脏就……
在城主府前等候片刻, 就见一头白狼从天际疾奔而下,于半空化作少年模样。另有一人,乘坐竹排状的法宝紧随其后。
人族与妖兽并不和睦, 他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入城,怕是被当成别人灵宠了吧……桂凤楼暗想。
顷刻间,李少游落在了他面前。乘竹排的修士也收起法宝,候在后方, 桂凤楼认出来,这是李绪的一名下属。
“凤楼,你可还好?”李少游问。
他像是消瘦了些,双眸仍清亮,脸上不显憔悴之色,束起的浓密墨发随风拂动, 就像一条蓬松的尾巴。丧兄的悲痛, 并未消磨去他身上旺盛的生机。
“无碍, 前几日灵力耗尽, 已缓过来了。”桂凤楼道。
“那就好。”李少游道,他目光扫过桂凤楼身畔的夏珏,彼此点了点头示意。
他一来, 就收到了夏珏的传音,告诫他不要提及那两城遭灾的消息。半路上李少游已听说, 除却松江城得救以外, 淮城在幽劫中尽毁,泗城中竟然发生遽变,大阵崩碎、反噬其主,城主和一应官员都殒身当场……两地百姓,如今流离失所。
据说桂凤楼在救下松江城后就昏迷不醒, 没有去往淮、泗两城。人力总有穷尽时,受灾之地的人们恐怕难免要心生怨怼,置身局外的李少游却是能够体谅的。他同情两城百姓,也担心桂凤楼的身体,一连昏睡这么久,难道伤势不轻?
眼见桂凤楼已苏醒,且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终于放下心来。
夏珏私下里给他说,桂凤楼心怀愧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最好别提此事,免得惹他伤怀。李少游当然不会多嘴。
他知晓桂凤楼的为人,必然因此自责,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不过桂凤楼若要强颜欢笑,又怎么会被他看出来呢?
阔别多日的两人,生疏地寒暄了几句,并肩步入府中。
“接下来有何打算?”李少游问。
“你风尘仆仆而来,先歇息一晚吧。明日动身去碧云山乱木崖,我有件事需请教叶前辈。”桂凤楼道。
走上不久,迎面撞见了接到通报前来的本城城主。桂凤楼便为他引见,介绍他是“新任的皋狼城主,也是我道侣的亲弟弟”。
每个字都是真话,可李少游的一颗心,却骤然地抽痛起来。
“李少城主节哀。”
“多谢苏城主关心。”他随即对桂凤楼道,“我还有些事情要与苏城主商议,凤楼,稍后再来寻你。”
“好。”
眼看那两人都走了,李少游开口说:“苏城主,我要聊的事与灾民有关。”
两地的灾民多半会流往松江城,然而单凭松江城是吃不下的。他与大哥的老部下们商量过了,皋狼城可以接纳一部分。就收容在先前为了避灾所建的清源山营地,那里道路已通,也造有简易的棚屋,日后这些人可在山里开荒。必要的粮食和木石材料,他都会供给。
这是他的所愿,也是为桂凤楼尽一份力。
松江城主果然颇为担忧灾民潮。
一盏茶后,谈完正事的李少游被侍女引去了客房。
客房在后园,碧波悠悠的荷花池上,九曲石桥勾连着数栋临水的轩榭。
“桂凤楼住的是哪间?”他问那侍女。侍女给他指路,他瞧一眼,道了声谢。
清风吹动了水榭檐下垂挂的素纱帘。他没有看见纱帘里的桂凤楼,但是从那方向,他同时感应到了两股气息。
其中一股气息当然是夏珏,连半点都没有掩饰。迎接自己时,他也是陪同桂凤楼来的。
大哥故去以后……桂凤楼又回到他身边了么?
李少游沉默着,转眸去看石桥畔游弋的红鲤。他不愿意对桂凤楼口出恶言,所以闭上嘴,甚至连想都不肯再想。
跟在他背后的属下,不管有无看出什么,也乖觉地一语不发。他带来此人,倒不是为了摆城主架子。待他随桂凤楼离开,这名昔日大哥手底最得力的老部下,可以代他掌管安置灾民的事务。
到了住处,李少游对宿在外间的属下说一句“我出门练刀”,就再度走了出来。他连日奔波,的确略觉疲惫,但心头郁积的苦闷,却非得借刀气发泄出来不可!
凌道长?
在石桥上,他无意间转头,目光恰巧与刚踏出门的一人隔空相触。素色的衣袂,漆黑的剑鞘,是凌虚。大哥同他说过凌虚以身相救凡人的事迹,他心底也对这位剑修颇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