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来了吗?”夏珏在心中问。
“跟来了。”
彼岸花灯的绯红光华亮起,映照出了坐在飞剑上方、自己的狼躯上的李绪魂魄。
雪白狼毛纷飞, 纠缠着一旁桂凤楼飘起的衣袂,魂魄的目光,始终落在桂凤楼身上。
凝实的纯白灵体,颜色已浅淡了几分。他未入轮回, 也没有化为厉鬼。若是不被收取、游离在外,过不了几天就会消散了。
夏珏当然不会任他消散,他需要李绪的力量。他也不想以后桂凤楼查到自己头上时,此事成为一桩无法弥合的裂痕。
如今他虽嫁祸给了本体,但是未必能瞒骗很久。
那是——
数日后,正赶路的桂凤楼, 心骤然一跳, 他感知到了那个人的气息。不久, 一道遁光迎面飞来, 停在他面前。
身着天蓝劲装、束着马尾的李少游。
“凤楼,我大哥他,没事吧?”他张口就问, 双眸凝注在卧于飞剑的巨狼之上。
巨狼合着眼睛,像是在沉睡。
大哥受了伤, 抑或只是累坏了……才不回应他的传讯, 是吗?少年人的问话里,甚至不知觉地带有几分祈求。
“他为了护我,不幸被恶灵所害。”桂凤楼低声道。少游是他如今最不想面对的人,这句话他也说来艰难,但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李少游的目光转到他身上, 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情,又飞近一些,挨紧了飞剑载着的白狼。他伸手,摸上了白狼的额头。
桂凤楼无言地退开去。他望着李少游注入灵力探查,一遍遍地叫“大哥”。
呼唤没有得到回应,那具曾经暖烘烘的躯体,摸上去一定也是冰凉的。他无法出声安慰,李绪是为他而死的。他带走了少游的大哥,却没能完完好好地带回来。
“大哥……”李少游垂着头,泪水滚落下来,滴滴坠进白狼的毛发中。少年人刚抽条的修长身体,在不住颤抖。
李少游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到皋狼城,怎样在老管家和桂凤楼的帮助下,操办大哥的丧事了。他安排事务,迎送宾客,说一些场面话。来人很多,有认识不认识的,有平民寒士也有宗师大能,他都应付下来。
他浑浑噩噩,像做了一场恶梦……却是不能够醒来的恶梦。
当他突然惊醒时,一股幽幽的檀香味钻进了鼻子。李少游转眼望了望,洁白布幔垂落,案上供着三牲,两旁的香烛摇曳着烛火。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停在供桌后方,棺盖合拢,不见里面情形。
他是在大哥的灵堂中守灵。不止他,桂凤楼也在。那人正低着头,为供桌上点的长明灯添油。
“凤楼,”待那人转过身来,李少游道,“时辰不早,你去休息吧。你帮我许多忙,我都心领了。”
从灵堂敞开的大门透进来的,已是漆黑如墨的夜色。李少游也说得很客气。他知道大哥与桂凤楼相爱,两人关系亲密,但桂凤楼终究还是个外姓人,不好让他劳神太多,一切都该由自己这个亲弟弟来办。
桂凤楼注视他,摇摇头,说:“我已经与李绪结为道侣。就在李家宗祠,只我与他,拜过了天地宗亲。”
成婚了?大哥与他……
李少游心中轰然炸响。这件事,连大哥都没有跟他说,可桂凤楼没必要骗自己。
原来他们两人已不声不响地结为道侣,桂凤楼真的变成了他的嫂子……大哥不说,是怕自己难过?
既然是大哥的道侣,为大哥守灵,也是理应之事了。李少游抿着唇,没有再说什么。他在灵位前,又跪下来。
当他察觉到那个人走过来,脚步停在身边的时候,他问道:“大哥去之前有没有留下过什么话?”
先前他一直魂不守舍,因此现在才想起来问这句话。
“……没有,”默然半晌,桂凤楼道,“那时情况危急。不过我知道他很看重你,你若有什么事,我会帮你。”
就像嫂子帮自家弟弟一样么?李少游闪念间想,随即忍不住苦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存着这般心思。
他与桂凤楼,已经绝了可能。
灵堂里清净,只有他们两人,李少游依稀记起是他把人都遣走了。大哥生性喜静,不爱外人打扰。那人也在他身畔跪了下来,余光能瞥见铺到地板上的素白衣角,他们彼此都沉默。
在静寂无声中,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少游的心钝钝地作痛着,像一把慢刀子在他心上割。那一片素白衣料,他极力忽略,却愈来愈扎眼。
大哥,他相依为命的大哥不在了;他所爱的人,就在他身侧,却远隔天堑。
我为什么偏偏要爱他?明知不对,难道我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心?
李少游不肯再想下去了。他突然起身,去给长明灯添油。在心里,重新开始回忆从小到大,大哥与他的一幕幕往事。十六年的感情,几乎朝夕相见,能够回忆的太多太多。
灯焰中落入了一滴水,“嗤”地腾起青烟。
“他来了。”水红轻衫的少年道。
夏珏只觉心口一凉,旋即浩瀚力量涌向四肢百骸,气血在体内涌动,犹如江海奔流那般强健。他在刹那间,更上了一层楼。
心神内视,在他的意识海中,又多了一道幽幽发光的灵体。
纯白色,不曾滥造杀孽,也不曾心有悔恨,眉目身形还是李绪生前的模样。看他魂魄的凝实程度,应当还能再坚持上一两日,却提前来到。
“我的死,是你所算计。”李绪道。
不是问话,而是陈述。
“是我。”夏珏坦然承认。
李绪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变化,也不再说话,却有一股滔天巨浪,从夏珏的意识海中升起。
汩汩流动的气血,也在同时滚沸,化为剧痛!
捂住胸口,夏珏弯下身子,踉跄地走了几步。他喘息着,再站直身体的时候,苍白脸上那微微带着嘲讽的神色已然不见,气息也倏然改变。
就好像变作了另一个人。
短短的几息之间,夏珏魂魄被迫退入体内意识海中。
“他可不是以神识见长的,你都抵挡不住?”面容昳丽的红衣少年轻笑着说。
“哼,残勇而已。我的肉身就暂且借用他一两个时辰。”夏珏魂魄道。
李绪无非是撑着一口气。这口气散了,自然不攻而破。
他若当真厮杀起来,少不得有一方要闹得魂飞魄散了。
“夏珏”望了眼四周,认出是在城主府的客房里。
他没有犹豫,推门而出,往灵堂的方向走去。起初还不太适应这具肉身,脚下不稳,渐渐地越走越快。
第69章 守灵 那个来了又走的人,就像深夜里的……
风吹动了白布幔。察觉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灵堂里的两人都转头望去。
他们看见一道人影,站在门槛外,眉眼都落在阴影里。明明是个活人, 在这凄迷夜色中,却莫名像一缕幽魂。
夏珏?是来叫自己回去休息的么。桂凤楼刚想回绝他,就听那人开口,平平静静地说:“少游, 你随我出来。”
“少游”?桂凤楼一震,睁大眼睛,望着那人。夏珏与李少游并无干系,从来不会这么叫,这句话的语气,也像极了……
李少游也听出来了, 脸色乍变。他身子摇晃了一下, 从所跪蒲团上爬起来, 见对方转身而走, 急忙追了上去。
“大哥?你是大哥吗?”走出不远,站定在庭院角落,李少游就问。
“是。”这个面貌衣着都完全是“夏珏”的人道。
但李少游, 确实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大哥的气息。
“你用了……夺舍之法?”李少游又问。他心绪翻涌,再见大哥的欢喜只有一丁点, 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担忧。夺舍, 是种阴损邪术,终要遭到天谴……以大哥的为人怎么会这样做?
“不是夺舍,”对方道,“暂时上他的身,不能维持太久。”他紧接着说, “少游,当着我的面,你将城主令认主吧。”
“哦,哦,好。”李少游滋味复杂地松了口气,将贴身藏的青金令牌取出,平托在掌心。另一只手从指尖逼出精血,滴在了令牌上。
光华大作,一头雪白巨狼的虚影从令牌上升起,于半空仰首长嗥,片刻后才消失。
这块城主令是大哥的遗物,被他收了起来。令牌已经失去主人,重新变为无主之物,但只有流淌着李家血脉者,才能注入精血使其认主。
陷入悲痛的李少游,还无心去办此事。在李绪的敦促下,他终究接下城主令,掌管了皋狼城。
李绪又开始一项项地叮嘱他。
果然都是大哥会说出的话,李少游心想。
他边听,边点头,将每个字都仔仔细细记在心里。从前的他也不算叛逆,但从未有过现在这般乖顺。
“都清楚了么?”李绪问。
“清楚了,大哥。”
“好。”李绪望着他,似乎微微地笑了,如他还幼小时对他这个弟弟常做的那样,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丝,手掌还是温热的。
小兔崽子,你若还有什么不清楚,也只能自己看着办了,大哥我不能再替你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