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块,是那座镇邪碑的一角,流转着幽微冷光。
触碰到它的刹那,桂凤楼只觉,世界再次颠倒变幻……
凝视着那道身影彻彻底底地消失,巨狼吐出一口气,碧蓝狼瞳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两个世界,两种选择。留在外界,两个人都会死;留在此地,只会死自己一个。
卷轴上所画的,是惨死模样,一人或两人。进入这“小幽冥界”的办法,也告知了他。
他最初还不明白,到了陷落于恶灵之中时,终于看懂了卷轴的预言。
这一劫既然无法避免,那他就做出他该做的选择吧。
他并未坐以待毙,咆哮着,还在用尖齿利爪与厉鬼缠斗,卷席全身的痛楚,似也渐渐地远去了。
当白狼倒下时,周身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毛皮。涓涓血流,从每个伤口涌出来,汇聚成了偌大的一滩,似池塘浸泡着它。
凤楼……
念着这两个字,狼眸合上了,就像一盏灯的熄灭。
第66章 夕阳 红得就似鲜血。
夏珏静静站在一旁, 看着桂凤楼发疯。
刚才鬼群突然散去,现出了桂凤楼的身形,他脸色煞白, 掌心攥着什么,茫然地望向四周。
然后猛然间醒悟过来,开始往他手中的那块黑曜石注入灵力。
却不管尝试多少次,都不能……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喃喃念着李绪的名字。接着又跪下来,发狂般在遍地瓦砾残垣中寻觅,每摸到一枚石碑的残块,就放置在一边,聚拢成堆。
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李绪, 却是真的不见了。
难道他已经……
看到桂凤楼的模样, 也无人敢问出口。
“死了。”只有夏珏确凿地知道, 他在心底说, “我们早一步将他收殓,就能比本体抢先获得他的力量。”
“本体似乎没有多少对付他的意思。”柳怀梦道。
“那是因为本体只剩一缕残魂、少许灵力,连具肉身都没有, 得到了也没有用。”夏珏淡淡道,“但是被我得到就不同了。”
“的确,”柳怀梦轻笑一声, “本体也未想到你才叛变,就眼也不眨地杀了已方同伴。”
夏珏没搭理他话中的讥讽。望着桂凤楼跪在废墟中拼命翻找,泪盈于睫,灰土脏了衣物,他叹息一声, 走过去帮忙。
这世上他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温柔与怜惜,都只给了一个人,旁人都是尘屑。
凌虚至少还在乎剑道,李绪在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却甚至连自己都不太在乎。身为心魔转生的悲哀,也许就在于此。
守在旁边的凌虚,也过来帮着找,不顾方华要他立即调息养伤的建议。
三人合力,终于将成千上万的石碑碎块全都拣了出来。
桂凤楼又开始一块一块地拼。他沉默不语,谁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他满心满眼只有手中这一件事。
当坍塌过一回的地面,再度震颤时,他也像感知不到,根本不在乎即将从小世界中游荡出的恶灵。
先前恶灵们暂时安分,是因为他们在……狂欢吗?在撕咬李绪?
心神中突然涌出这个念头,桂凤楼的手颤抖起来。他咬着牙,嵌入了最后一块碎石。
他的灵力游走于石缝间,弥合了裂痕,崩解的石碑,竟然又变回了光洁完整的样子。从摸到石碑的那一刻,他就发觉此物与他灵力之契合,就像是他亲手打磨、雕刻的。
他竖起了这块修复的石碑,将它重新安置在原处。
镇邪碑上,繁复咒文浮现出来,将恶鬼镇压。
一切都安静下来。
“李绪呢?”摸着冰冷的碑面,桂凤楼忽问,“李绪在哪里?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他的面上又露出焦急之色。一点都不在意浪费气力,他不停地往石碑中灌入灵力,不停地变换手法尝试。
别人都以为他已经心死,可他还没有,只要还未亲眼见到尸体,他就不会绝望!
就算真的……死了,他也要亲手把自己的道侣带回去。
掌心放出的光华,从起初的明亮,渐渐变为黯淡。他灵力枯竭了,却还不肯停下来。
徒劳无益。注视着他,夏珏心想。
藏在袍袖中的手,悄然结了个印,催动了某个“术”——
刹那间,与一方小世界的勾连,被建立起来。半空中裂开了一只“眼”,从“眼”中,坠出了什么。
“李绪!”桂凤楼瞬息闪现过去,接住了那头浸透鲜血的白狼。方华也急忙去查看。
夏珏不愿意再看下去,转开了目光。
“说来奇怪,本体为何知道这个小世界的出入之法?”他在心底问。身为心魔,他有关本体的记忆都是颠倒错乱的,远没有柳怀梦知晓得那般详尽。
“因为那就是本体所造的‘小幽冥界’。”柳怀梦回答。
“哦?”
“本体的师父,是在这城里降生的,他少年时跟随商队出门游历,躲过了灭城之劫,父母亲朋却尽皆死去。此地怨鬼横行,师父学道有成后,便立下了镇魂的石碑。多年以后,他察觉到石碑在亡魂的冲撞下濒临崩毁,派了本体来解决此事。”
“他恐怕不是让本体这么做吧?”
“当然,他不忍心亲手净化城中亡魂,便叫本体代劳。本体却造了个小幽冥界,安置了这些恶灵。”
“这好像不是本体的行事风格。”夏珏道。
“因为他想讨好他师父。谁知事毕回报,师父没有夸他,只叹息了一声。”
“哼,不管怎样,最后都便宜了我。这些豢养了千年的厉鬼,不是好相与的。”
“他已经……已经……”探了探气息和经脉,方华摇头,艰辛地吐出这几个字。
亲眼看着这具遍体鳞伤的尸躯,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发小,就这么没了吗?
太突兀,没有半点征兆。
仅仅一日以前,他还在鹿蜀车中望着外面那头雪白巨狼,暗叹好友真是鬼迷心窍,甘愿当人坐骑……
他看向了桂凤楼。
桂凤楼低垂着头,在用洁净的布帕擦拭白狼毛发上沾的血渍,动作细致小心,好像还怕弄疼了李绪。从白狼遍体的狰狞伤口中,不再有血流出,血已经流干了。
他的眼泪好像也干涸了,脸上只余一片令人心惊的麻木。常带的笑意早已不见,那种夺目的风采,也随李绪一道消逝。
原来他对李绪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方华首次没有用憎恶的眼神看他。
他的心里,被深沉的悲哀占满。他失去了好友,相爱的道侣失去了伴,少游失去了至亲的兄长。人间的生离死别,他修了医道,却还是无能为力。
“魂魄还没有收回来么?”夏珏问。
一个灵体方才从他心口飞出,纤薄衣袖翻飞,双掌之间,悬停着一盏朱红狭瓣、彼岸花状的灯。在场诸人,只有他能够看到。
“他不肯来,”催动引魂灯的柳怀梦道,“恐怕恢复了些许记忆,也猜到了什么。”
“罢了,他丧失肉身,只会愈加衰弱。再过两日,随手就能收取他。”
夏珏并不着急。
以肉眼去看,是看不到此刻游离在虚空中的李绪亡魄的,而彼岸花灯的光华,却映出了那个身影。
就站在桂凤楼的背后,手指抚摩着桂凤楼的黑发。发簪穿透了他透明的手掌,他也全无所觉。
因为他只是一缕魂魄了。
夏珏走过去时,刻意避开了他,停在了桂凤楼的另一侧。没有开口说话,只拿了颗回元的丹药,塞入桂凤楼口中。
他温热掌心覆上来的时候,桂凤楼忽然落泪,泪水流得比先前更凶。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想单独陪陪他。”他看也不看夏珏,沙哑着嗓子说。
藏在袖底的手攥紧了,夏珏不发一言,退了开去。
试炼之地里,坐在树上的年轻秀丽的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小辈,命有此劫,无可避免。
“老祖宗,我这一式练得不对么?”树底下演练刀法的少年,耳朵尖得很,立即仰头问道。
“你的刀法并无问题,”女子道,“少游,这些日子你有了不小长进,也该离去了……外界有些事情,需要你面对。”
“好的,老祖宗。”李少游乖巧应声,心里则想,会是什么事?
“我送你出去吧。”女子一挥袖,带起拂面清风,裹住了提着刀的少年。李少游刚刚催动随身的传讯护符,想告知大哥自己出关了,就不由自主地被这阵风卷入。天摇地动,再睁开眼时,已到了外界。
暮色四合,城主府中。
他看见今日的夕阳,红得就似鲜血。
“大哥?”再次注入灵力,他传讯过去。
第67章 碑文 斩世间妖邪,还朗朗乾坤。……
“……大哥?”李少游又唤一遍。
这是第三遍了。彻骨的寒意, 猛然淹没了他。
为何他联络不上大哥?传讯符的另一端,不仅没有回音,甚至连气息都感应不到!
他不敢想, 不肯信,心底的猜疑,却愈来愈重。老祖宗突然赶他出来,难道是……
他身子一震, 茫茫然然地抬起头,往四周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