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微真人没有告诉桂凤楼。
只要心意到了,一句辞行的话说不说出口,都没有所谓。
别了,师尊。
把桂凤楼抱回客房,嘱咐下人随时待命后,第二天清晨李绪再去探望,他还走在游廊里,就听到房中正在争吵。
“我不妄动灵力,只下地走走,去看一眼凌虚,这都不行吗?”
“不行。”方华冷酷道,“你师父也说,让你静养三日。”
听说皋狼城遭劫,他是昨夜里赶来的——对阵时没帮上忙,但他一身医术,刚好能帮着调理两个伤号。
李绪走进了屋子,那两人同时转脸看向他,方华抢先告状:“你这病人,一点都不安生,刚才我叫了两个下人才按住他。”
那两名下人,正垂首站在床边,面色古怪,像在憋笑。
“李兄你来评评理,”桂凤楼眸光莹莹地看着他,“我又不是断了腿,我师父说的‘静养’,也非连床都下不得吧!”
两人都等他发话。
“唉,以防落下病根,”李绪道,“你还是熬过这三天吧。”
“我明白了,”桂凤楼生气,他的目光从李绪身上,又转到方华身上,“你们俩是合起伙来折腾我!”他掀了被子,挣扎着要起身。
元神修复之时,疼是着实很疼,现在骨子里还残余着痛楚,让他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听话。”
李绪伸手,轻轻地按住他,温声道。
这句话音未落,便有禁锢的金光,缠绕住了桂凤楼的手足,将他绑在了床上。
他替桂凤楼,重新将锦被盖好。
桂凤楼更气了。
他又望向跟着李绪进门的李少游,道:“你在笑我?”
“我没有笑你。”李少游的嘴角带着笑意。在回应桂凤楼的质问时,都没有去掩饰,反而似乎更愉快了。
桂凤楼暗自磨牙,想咬这小狼崽子一口。好在他还记得正事,忍住气,又向李绪问道:“凌虚醒了吗?他现在如何?”
“还不曾。方兄也看过了,他在三五日内会醒。”
“那夏珏呢?……他有没有回来?”
“还没有。”注视着桂凤楼面上浮起的黯然,李绪的心也揪紧了。
他看出了桂凤楼的多情,这份多情曾化作温柔乡陷住他,此刻又如一把尖刀,刺伤了他。
“你有什么要吃的,我让厨房去做,没有的就买来。”留桂凤楼在房中养伤,临走之前,李绪说道。
桂凤楼摇头,他没胃口。
“凤楼,”李少游还留在房里,“我那儿还有以前交好的姑娘送我的一些话本,要拿给你看看么?三天时间,消磨消磨也就过去了。”
“话本?”桂凤楼本想拒绝,心思一转又道,“我想听你念给我听,可好?”
过了一会儿,李少游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头,手中拿着线装的话本。
蓝色封皮上,有一幅工笔细描的人物肖像,翩翩公子手执折扇,背后是大团的牡丹花。
“其实我也只翻了两页,还不知后面讲的是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
“无妨,那我们刚好一起看看。”
李少游便朗声读了起来,让桂凤楼卧床听着。最初还很流畅,渐渐地,他面红过耳,开始磕绊。
“这一页……我就不读了吧?”他同桂凤楼商量。
“你挑着读一读吧,全都跳过去,我下文听不懂了怎么办?”桂凤楼不依。
“哦……”
李少游真的如他所言,挑拣了几句话读出口,便飞快地翻页。下一页,却还是那些让他为难的句子,只得又硬着头皮,应付过去。
桂凤楼微笑着望他。
他当然猜得出话本里的内容。纵然书里写了一些有违伦常的不轨事迹,以他的情史来说,似乎也不算什么;至于那些风月描写,看似香艳,可也无法同他在床帏间玩过的那许多种花样相比。
这话本提不起他的兴致,但李少游的反应,却让他颇觉有趣。
又读完了一页,李少游抬头看去。
他看见桂凤楼闭着眼睛,气息平缓,不知何时已经睡着。到底还是有伤在身,精神欠佳。
他放下话本,将桂凤楼落在被外的手塞回去,便起身悄悄地离开了。
第49章 啃咬 “明明是一母同胞,李绪多少还算……
夏珏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趁着短暂清醒,他已尽可能地退远了。
他时不时地发疯,摧毁身边所见的一切。狂乱、怨毒、憎恨的念头, 在他心神中如巨浪滔天,冲垮他每一分理智。
你本来就是我的心魔,现在才是你该有的样子——一个声音在他耳畔道,你只配在无边的怨恨中活着, 或是被恨火焚毁,就像我一样!
“啊……”夏珏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又像是在凄厉地号哭。林中的鸟雀纷纷惊起。
他曾经失足跌在溪水畔,看见倒影中的自己,脸上身上全是血。难怪他总闻到,鼻端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随着他越发疯癫, 耳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已经与本体彻底决裂, 再无一丝挽回可能, 因此本体催发了他体内属于“心魔”的戾气后, 便冷眼旁观起来。
等着他在神智错乱中死去。
或者因杀戮无辜,被他的那个爱管闲事的恋人处决。
夏珏踉踉跄跄地走着,他望见远处, 升起了几缕炊烟。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可接着他又望见了一个人, 牵着头牛, 似两个小点在旷野上挪动。
活物,鲜血,杀——
破碎的念头在他心里升起。
这时,忽有一个人影,在他心神中浮现:“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那人的语声极为冷静。
“谁?我是谁?”他喃喃反问。
“你是夏珏。”
“夏珏?夏珏是什么东西?”
“你是九华宗大师兄, 符箓与阵法大师,你有一个名叫桂凤楼的恋人。他爱他,却也常常因他的滥情而吃醋。现在你都想起来了么?”
“九华宗……桂凤楼……凤楼……”
那道人影,仿佛低叹了一声。
“撑住,夏珏。”
桂凤楼坠入了梦境。
从一片昏黑中,坠进了这个飘着飞花、春水溶溶的地方,他下意识地转头四望,去找一袭水红轻衫的少年。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的心也很乱,想找个人说一说……
但是柳怀梦不在。
他只好坐在湖心亭里,对着水面发呆。
许久以后,他猝然站起身来。刚才惊鸿一瞥,他望见水底,滑过一抹红痕,像锦鲤游过,又像是谁的衣袂翻卷。他与柳怀梦在这湖里欢好过,知道里面是没有鱼的。
他没有多想,就跳入了水中。
清凉的湖水,从四面流向他,环抱住他的身体。桂凤楼睁大了双眸,去寻觅那抹红痕——
他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感知到了某种危险,但他没有退却,反而往更深的湖底潜去。几息之后,“哗啦”轻响,他好像穿透了无形无色的一堵隔膜,游入了另一个地方。
眼前所见,是血红的湖水。冻进骨髓里的冷,饱含着怨恨与邪祟的气息。大大小小的涡旋,遍布在水中,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一动,那些涡旋便向他涌来,将他吞没。仿佛有无数双亡魂的手,漆黑枯槁,从血水中探出,撕扯着他——
痛,好痛!
他的魂魄开始震颤,就连沉睡在床榻上的肉身,面上都露出痛苦之色。
为什么柳怀梦的梦境里,会藏着这么一片血池?冰冷的怨念钻进了他的心神,让他感知到了这些撕扯他的亡魂的恨意,与绵绵无尽的绝望。这里究竟埋葬了多少人……他会是下一个吗?他的心,也不禁被亡魂散发的绝望感染,渐渐地连意识都不那么清楚了。
他的身子,犹如一只浸在血水里的白蝶,悠悠地往下沉去。
恰在这时,有什么挨近了他。是一只小巧的漆黑蝴蝶,双翅上有一对仿似银粉画成的眼睛。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了他的额心,翕动的蝶翅遮住了他的左眼。
瞬息间,他脱离了梦境,魂魄也从将要撕碎般的痛楚中解脱。
醒了过来。
桂凤楼睁开了眼睛,他的心脏还跳得厉害。
什么时候他能查出,柳怀梦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几乎要溺死他的血池,里面充斥着如此多的怨魂……桂凤楼不敢想,这血池是怎样诞生的。
他躺了好一会儿,才还过神来。转头,瞧了瞧搁在枕畔的传讯莲灯。
烛焰跃动,将幽蓝的光映在他眼底。这是他与夏珏特制的传讯灯,只能供他们两人使用。既然还亮,说明夏珏此刻活着,也未曾灵力枯竭。
昨晚他被李绪带回来,安置在这张床上,他从傍晚睡到了天亮,期间醒来过一次。
他就是那时候将这盏莲灯取出来,放在枕边的。他不知对着莲灯呼唤了多少次,都不曾得到回应,直到他倦极而眠。
这时,他又向莲灯叫了几声夏珏的名字,烛光摇曳,一点声息都无。
夏珏该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但他还是说不出的难受。好,好,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