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在这落脚的地方多留,第二天就重新动身。
仍由桂凤楼带路,众人都没有异议。
从三十年前幽劫降世,许多人调查过,其中不乏隐世大能,却都一无所获。但是桂凤楼与他们不同。
迄今为止,这股劫气,只有桂凤楼可以净化。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他的力量来源于何处,这等涉及根脚的事,旁人也不便多问。
其后的一个月里,他们去了一处遭劫的沼泽,查探了遍布黑烟的小镇。
又跋涉多日后,眼前山脉连绵,峰峦错落,到了清源山。
“我饿了。”夏珏忽道。
桂凤楼瞥了他一眼,当先落下,停在山脚的村庄前:“在这儿稍作歇息,用点食水再进山吧。”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想必族谱上都是枝蔓相连。
将近午时,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冒出炊烟。
众人进了村,才走不远,便被路边的一样事物攫住了目光。那是个屋后的猪圈,搭了挡雨的草棚,猪圈里关着的……却不是猪。
是个壮年的男人。
他蜷缩在猪圈的深处,一双带着凶光的赤红眼睛,静悄悄地窥看众人。
待桂凤楼越走越近,男人开始挣扎。他四肢皆绑着粗大的麻绳,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喉咙里发出骇人的嘶吼。
这时候他又不像一个人,而像野兽了。
所有人都已看出,原来这男人身陷幽劫。
就和当初的凌虚一般。
桂凤楼想到了,却按捺住,没有转头去看身旁的那个人。他不愿让凌虚难堪。
或许凌虚的心头也滋味难言,在想着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模样吧。
“你们是什么人?”猪圈前的农舍门突然打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冲了出来。也许是因她看见了桂凤楼和凌虚背后的长剑,她尖声道:“修士?皋狼城又来人了?你们说过不带走他的!”
皋狼城是上清界排得上号的大城,坐拥矿脉,疆域辽阔。清源山和这山脚的小村落,看来也在皋狼城的统辖内。
小村中的其他人家也被妇人的叫声惊动,纷纷从屋内奔出,有些手上还提着木棍与柴刀。
这架势,叫众人都吃了一惊。
“我们只是过路人,来买点吃的,”桂凤楼微微苦笑,对那妇人说道,“并非皋狼城的人,更不会将他带走。”
妇人半信半疑。
还是村长模样的老者,打量了一番道:“阿翠,他们看着不像,皋狼城说了不来,也不会这么快变卦。你倒几碗水,拿些炊饼给客人们吧。”
“知道了,阿伯。”妇人警惕的目光软了下来,答应一声,回屋忙活去了。
本想坐下来好好吃顿热的,哪怕只是农家的粗茶淡饭,这么一闹,大家只有站在路边,就着凉水啃饼了。
两个九华宗的年轻弟子,都安安静静地吃着。
桂凤楼看了眼凌虚,仍神情淡淡;又看一眼夏珏,微蹙着眉头在吃饼。
他又笑了。
干硬的炊饼,确实滋味不佳。
尤其是在桂凤楼想起自己的乾坤袋里,有一方装满各色糕点和肉脯的食盒以后,更是忍不住要笑。
当着主人家的面,总不好把饼扔了,等夏珏吃完,进山之后再拿给他。
老村长还没回屋,在和名叫阿翠的妇人低声说着什么。桂凤楼手里拿着炊饼,走过去攀谈。
他不止相貌俊秀,还有一种春风般的温柔,很容易叫人心生亲近。
不太像一个剑修。
多聊了几句,桂凤楼就已打消两人的戒心,问清了猪圈里的男人的情况。
就是这家的男主人。两年前进山打猎,遭逢了幽劫,狂乱中竟然摸回了村子,被村人合力制服。人已经疯了,家里关不住,动不动就要打砸伤人,只有关在猪圈里。
皋狼城曾经来过修士,想将男人带走,说是会试着救醒他。可人人都知道,幽劫哪是能治得好的?还不知把人带去干什么哩,据说有魔头用来炼丹!阿翠不肯,拿起柴刀以死相拼,村人也帮她,那皋狼城的修士只得走了。
桂凤楼眸光一闪。皋狼城也对幽劫感兴趣?
他随即半开玩笑地说,自己还真的有一偏方,可以让身陷幽劫的人好转。老村长和阿翠自然不信。
桂凤楼没有浪费口舌。悄悄使了个障眼法,以幻象蒙蔽住了两个凡人,桂凤楼翻墙进了猪圈。里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多半是常常清理,倒也不脏。
他的双指间放出明光,点上了男人的额心。
劫气侵染得不算深,很快,男人眼中的疯癫之色便褪去了。
没有等道谢,桂凤楼领着众人离开村子,才将障眼法撤去。
入山不久,放眼望去,苍翠就尽皆变为了焦枯。
这片山林,再没有春日来临的时候了。
——除了这棵在万木凋零中,突兀而显的花树。
桂凤楼飞落树下,伸手折了一枝雪青色的绣球花。
奇怪……
他凝神打量。又是如此,找不到半点异样。
“有什么发现么?”夏珏问。
桂凤楼摇摇头。
越过绣球花树再往前飞,两座山峰夹出的狭长谷地里,他们看到了一小小村寨,里面空空荡荡。
没有活人的迹象,也不见尸骨,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
探完清源山,临走时,桂凤楼像前几次那样,在各个方位留下了无名的咒术。
除了调查各地的状况,这件事也很重要,他做得专注。
待他做完,再抬头时,发现枯死的树林里弥漫着浓重的白雾。
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本来在身边的夏珏也不见踪影。
是装神弄鬼的幻术?
桂凤楼寻觅破绽,欲斩破幻术。就在这时,一盏灯,倏然亮起。
橘红的灯光,映出提灯人的模糊身影。
纤秀,却比女子更高挑。
桂凤楼怔住。
“柳怀梦?是你?”只是轮廓,他便认了出来。
烛焰摇曳,柳怀梦似乎朝他微微地笑了。他向桂凤楼招手,转过身去,示意他跟上。
“你可是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只在梦里见我,不以真身相见?”
桂凤楼快走几步,向他问道。
没有回答。桂凤楼已经走得很快,仍是只能看见他背后,绸缎般的乌发,以桃花色的发带挽着,柔顺地披垂下来。
桂凤楼的眸子里,浮起一丝黯然。
原来还是……幻术!
背在身后的长剑,落在掌心,凌空一斩。
雪亮的剑光下,空气都似被撕裂,光影扭曲变幻。顷刻间,眼前的景象变了样子。
变回了原本那片枯萎的树林。
激斗之声,从不远处传来。待桂凤楼赶至,他看到夏珏正与一黑衣人交手。
幕篱垂落的黑纱,遮掩住了那人的面容。
罡风呼啸,各色咒法的光华纷乱耀眼。
虽身份不明,这神秘人下手却极狠辣,飞花化刃,花雨里挟着剧毒的翠烟。夏珏也毫不客气,身周布下阴阳之阵,催使鬼仆,招招凌厉。
已不知交战了多久,桂凤楼一眼看见,两个人都受了伤,衣袍上沾染着血迹。
桂凤楼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飞掠上前,正面迎上了那个黑衣人。将要出手之际,风,吹来了一缕,撩起遮面黑纱,冰肌雪肤一闪而逝。
桂凤楼没有看清那张脸,却忽然闻见了缥缈的香气。
桃花香。
柳怀梦?难道是柳怀梦?
那戴着幕篱的黑衣人在此刻开口,语声幽幽:“凤楼,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桂凤楼一震。
真的是他,这回不再是梦中相见。
没有答话,桂凤楼剑气横扫,破开了从虚空探出的漆黑鬼手,也绞碎了翠烟花雨。
两方的术法,全被他这一剑涤荡而空。
桂凤楼厉声道:“都给我住手!”
在情人面前,他或许温柔解意,手中握剑的时候,却从来说一不二。
夏珏停手,笑了,笑得不怀好意。
柳怀梦则问:“凤楼,这是你给我的回答么?”
他的语声本来轻柔,似花林中萦绕的晨雾,此时里面多了一丝幽怨。
桂凤楼摇摇头。
他猜到刚才柳怀梦用幻术困他,是为了刺杀夏珏。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发生过令他们不死不休的大事!
但他又能如何抉择?
“回来吧,柳怀梦,”桂凤楼道,“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柳怀梦是在他闭关期间失踪的,不会再有下次。
一声轻轻的叹息。
霎眼间,柳怀梦的身影化作流光,消散不见。
飞遁停了下来,桂凤楼急剧地喘息着。
柳怀梦离开得太快,以他的遁术,竟无法追踪。
又像一个梦一般消失了。
他是否对我失望?
他是怎么来的,难道早就看见了我……这一别,还能否再见?
今日才净化过劫气,身体一阵阵地发虚。桂凤楼倚靠住了背后的枯木,姿态慵懒,他实在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的虚弱。
一道遁光,落在了面前。剑气环身,白衣玄剑,是凌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