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一字,难道不就是可贵在真诚吗?”洛烟白坚持道,“男女之爱,又有几人是真心相付?几人只是搭伙过日子,不觉得孤单?既然情意至高至纯,性别又算是什么绊子呢?世俗之见种种,又算得上什么?人神魔都不过只有一颗真心,人要给出爱何其难得,老师难道不也正是渴望着爱吗?”
汨罗嘴唇哆嗦着,不可置信地指着洛烟白,“胡话!胡话!你马上就要成为十天镜的继主,你——收回去!把你的话收回去,我还能相信你!”
“我不会忤逆自己的真心。”洛烟白说,“老师,我只求清净安宁一生,在边界扫扫雪、吃两块奶糕,也就满足了。”
汨罗疲倦地坐下,没有答话。
半晌,他平静地说:“回答我,你有没有与魔界勾结?”
洛烟白道:“我不曾…”
“你与赤魇魔君关系密切,志趣相投,流连忘返。企图和卑贱的魔族一起杀了我,然后成为神界的君王。”汨罗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很久,他又重归冷漠:“看来是坐实了。你不仅私通魔界,更自降身份与魔人为伍,实在是神族历史上的奇耻大辱。我宣布断你双腿、废去你一身修为,余生好好在纱云峰悔过吧。”
洛烟白惊道:“老师!”
话音未落,大殿四下竟有无数粗壮锁链飞射而来,密密麻麻,转眼就将洛烟白包围。洛烟白猝不及防,抽身暴退,然而还是有一两枚铁钩嵌入了后背。他身形一滞,钩索就接二连三地射在他身上,直至全无动作。
洛烟白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铁钩,血淋淋地惨不忍睹。金光慢慢在他脚下浮现,划出一个七芒星。
汨罗道:“影清,准备好了就带出去吧。”
洛烟白被押出偏殿,登时被阳光刺得双眼一痛。
早早为他准备好的刑台旁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被像牲畜般粗暴地拽来拽去,按到地上。宣陈罪状的过程十分漫长,在晃动的人影中,落烟白看到两个行刑官提着铁锤向他走来。
然后的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
吵闹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在两只铁锤高高举起的刹那,一道亮眼的圆弧一闪而过,在“彭”一声震响中弹飞了它们。一道红影抄住自己飞回的武器,手腕轻抖,刀刃化为一道白光,直奔刑台而去。
唐熔夺身抢上,头也不回地袖子向后一甩,掀飞身后两人。他身形已至,一掌印向洛烟白身下阵法。
源源不绝的魔息游走着,唐熔寻找着缚灵阵的阵眼,另一手向外推出,眨眼间已和掠至的谷影清对了三掌。谷影清贴地飘掠出尺余,叹道:“后生可畏!今日不杀,更待何时!”
说罢掌法如排山倒海而来,直摧他心口。炫光流窜,唐熔手中已多了柄障刀。刀光擘空,在谷影清头顶旋出万朵白芒。谷影清竟被这一刀挡了出去,连退三步。就着这空档,赤连魔息狂涌,全部注入阵眼最薄弱处。
丹田处不见踪影的灵力骤然回流,洛烟白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他看着唐熔近在咫尺的侧脸,后者摸了摸他的额角。
“别怕,我来了。”
“你…”
洛烟白刚张口,唐熔就骤然倒飞出去狠狠砸落在地。他扶着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刚刚那一着不过瞬息,唐熔强破缚灵阵,将阵中力量全部引导入身,节节逆流,摧经碎脉,此等滋味如同敲碎遍身骨头。唐熔掩嘴咳嗽,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颜色鲜郁,赫然是将源血吐了出来。
谷影清机不可失,即刻抽刀而上,双手立劈!
风声沉重,掠目而来,谷影清想也不想便猛一侧身。粲然金光当空爆裂,化为千万流光洒落而下。洛烟白左手持剑,一剑挟动漫天光华刺向他咽喉。他长发飞扬,一向温和沉静的眼睛里亮得如同火焰。谷影清避闪两回,一刀横出,正面迎向洛烟白。
“金色灵息,是十天镜选择了你,”谷影清沉声道,“洛烟白,你若是不自毁前程,这下任帝尊的位子便是你的!”
盛怒一剑劈面而来,霎时间尘土飞散,金玉俱裂。谷影清被反抛出去,凌空翻身,落地时微一趔趄。洛烟白一剑送出即借势前跃,背着唐熔一掠三丈,攀上云梯。
谷影清抹了把脸,喝道:“别让他们跑了,放箭!”
士兵闻言纷纷拉弓,百十支箭顿时将向宫墙上攀去的两人笼罩。洛烟白长剑一圈,在空中划了道青弧,便有大半箭镞掉落在地。他爬上城楼,四面神兵神将纷纷涌来。唐熔低声说:“今日汨罗在此,我们两个人跑不了的。我尚有一丝余力,多少能支撑一会儿。你出城后往界碑去,在人界躲一躲吧。神魔两界与人界有不战之约,他们想动你很难。你也很久没回去了。”
洛烟白咬紧牙关,眼尾泛出红色:“我们同进同退,绝不抛下任何一个!”
正说着,一阵巨响震得他耳中长鸣。汨罗在二人面前骤然落地,缓缓起身。一干神将见状大喜,忙不迭拜道:“帝尊!”
“都退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汨罗淡漠道。
唐熔低声道:“你走!”
话毕他抽身滚落,一掌将洛烟白远远推了出去。腰间光华一闪,竭力挥刀。磅礴魔息咆哮如雷,翻天覆地,一众神兵无不变色,身形摇晃,几乎要跌下城墙。
城楼上人潮滚滚,士兵全部冲着洛烟白而来,眨眼便将洛烟白挤得远离交战处。万千兵器一起挥舞,在眼前晃出漫天残影。洛烟白半个身体都浸了血,长剑如怒龙,所过之处无人能敌。他一步一步在人海中挪动着,每一步都有无数刀剑向他砍来,有的被挡开,有的落在他的腿上、腰上、手臂上。他顽固地朝着唐熔的方向前进着,脸上的血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唐熔!”他寸步难行,嘶声吼着,“你不许抛下我!我要和你一起面对!”
兵马涌至,被洛烟白一剑破开,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他红着眼睛,绥玉剑如雷如电,将包围圈撕开缺口。
第9章 九
夜,大雾。
一块高耸的巨石立在无边荒原上,远看仿佛将天地一分两半。洛烟白仰头望着这块无字碑,心中暗叹。
还是回来了。却是这般光景。
洛烟白伸出手掌,指尖凝起蓝光,朝手背上一抹。属于神界的帝令标记冰晶般破碎,闪动了两下便彻底消散。
洛烟白向前走去,步入了浓浓大雾中,没有回头。
九阙宫之东,祭礼堂。
身披铁甲的骑士们在礼堂外围了一圈,个个手持着兵器,面容森严。堂内偶尔传来两句交谈声,接着便陷入一片寂静。又过了半柱香功夫,汨罗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骑士纷纷单膝行礼,他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
一名金盔骑士端着礼越众而出,跪在汨罗脚边。
汨罗冷冷道:“传我的口信,让醉云可以从嶙都山回来了。血泉有强敌,叫他绕路走,不要被察觉。”骑士低声应是。他略一犹豫,问道:“那里面的那位…”
汨罗嫌恶地皱着眉头,“那脏东西修为已废,经脉碎得七七八八。不过我还有用途,会亲自处置。”
“是。”骑士深深俯首。
一阵微风拂过,捎来些许腥气。紫涧正坐在血泉边。他周围的岩石错落有致,层层堆叠到他脚下。泉流不息,在石壁上溅出叮咚脆响。夜已深,四处都黑漆漆的,唯有他身边浮着数点晶亮的淡紫光。
“来都来了,出来见见。”他淡淡道,“让我也领教一下神界战士的过人之处。”
一道银白身影在紫涧面前闪现出来。醉云手里反握着一柄沾着鲜血的短剑,朝紫涧略一躬身。紫涧扶着刀,还了战士的礼。
“紫极帝尊座下醉云,久仰紫涧魔君大名。”醉云郑重道。
紫涧没有说话,掌中陌刀已开始铮鸣。
汨罗挥退侍从,独自走入空无一人的镜花水月殿中。他随手解开身上厚重的御寒风衣、礼冠,叮叮当当扔了满地。走到王座后,他虚空一指,便有一束紫光从脚下升起。
紫芒裹挟着汨罗下沉,直到宫殿的地下。这巨大的地底王殿精美程度尤胜地上,一道水流长桥导向一片如梦如幻的冰帘,寒晶倒簇,满目光蓝。
汨罗向前走去,帘幕自动在他身前分开。到处都蒸腾着光雾,美轮美奂。可倘若细看,四下全都是尸体,给扯得破破烂烂,血肉和骨头这里一截那里一截,活像被人的牙齿撕咬出来的。越往前,这场景越惨烈,尸体堆得比人还高,冰晶都被染成大片大片的猩红色。汨罗面不改色,径直走进了尽头的一间内室。
“父王,我来看你了。”
汨罗在神龛前跪下,阴鸷的脸上流露出温柔和顺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自己跪坐的姿势,又小小地叫了一声:“父王?”
没有人回答他。帘幔里的小人偶咧嘴笑着,头歪向一边。过了很久,汨罗像终于意识到一样,眼睛里露出了失落。他急忙摸出什么,放在神龛前的小几上。
“看,父王!”汨罗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把手中的内脏送到木偶面前。“我把他杀掉了!一个魔族人!企图抢走我家人的魔族人!看看,我做得多么好,我是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