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神界生活很久了,身份不卑,吃穿不愁,却还没有如此快乐过。”洛烟白夹了一筷子小菜,“我现在…倒还盼望着做个阶下囚了。”
唐熔给他斟酒,“待两界和谈成功,你就随时能来玩啦。” 他眼睛炽亮,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我要请你和你的朋友喝我院子里最好的那坛醉西风,请他们看看魔息也是可以放出漂亮烟花的,魔族的酒也是一样甘甜的。”他一笑就藏不住酒窝,显得有几分天真。
洛烟白笑了:“这一杯,我敬赤魇殿下的烟花大志。”
镜花水月殿外,传来三声清远悠长的哨鸣。
醉云低头看向大殿丹墀旁的圆形琉璃池。池水波动,几个鎏金大字跃然而上:一天镜界,阮栖迟。
醉云迎出殿外,与阮栖迟颔首相告。
阮栖迟道:“醉云大人,可否替我通传,让我一见帝尊?”
“阮老劳苦功高,久在边疆,恐怕不知帝尊闭关已有三年。此时虽然临近出关,却也只直接处理和谈事务,其余一概回绝。”醉云答道,“上回二长老前来求见,也未尝如愿。”
“敢问帝尊何时出关?”阮栖迟追问。
“我也不知。”醉云摇头道,“若有什么讯息,我捎风哨给您报信。”
阮栖迟叹息一声,只能点了点头。他转身便要离去,醉云却从身后叫住了他:“阮老且慢。”
阮栖迟停住脚步道:“醉云大人何事?”
醉云略一犹豫,双掌拢起。阮栖迟见他要下拜,倏然变色,疾步上前搀住他双臂:“大人不可行此大礼。你身为帝尊身侧近侍,本无须向任何人行礼。”
醉云道:“阮长老,醉云有一事相求。”
阮栖迟长眉轩起,斟酌着说:“老朽已非长老之身,还能帮大人些什么呢?”
醉云道:“数十年前,魔君洵夜为您所引荐,登镜花水月殿,得绶紫缎,与连您在内的三大长老一同护佑鸫巍先王与秋月王后左右。可一夕生变,秋月王后暴病而薨,先王退隐帘后,让幼子帝尊掌政。帝尊雷厉风行,在先王教导之下诛杀了殿中所有异族。洵夜上奏,然而却被帝尊百招打下天岚台,坠落魔界,从此伤重难愈。”
阮栖迟变了脸色:“此乃帝尊与先王私事,大人慎言!”
醉云道:“我知此事荒唐。洵夜当年与您有知交之恩,却也与我有过一段救命情分。他的死我一直暗自伤怀,也一直为了两族的突然交恶而感到难过。”他抬起头,“当年之事,王后之死,或是帝尊一大心结。两族相杀,应当也是缘此而来。若是能弄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两界也不必要成天打仗了。而当年的事情,您想必比我了解的更多。”
阮栖迟冷冷道:“你有心为帝尊分忧,可知探究往事有什么后果?”
醉云道:“仇恨坠在人身上,只会把宿主不断地往下拉入泥沼。帝尊常年受激烈仇恨所累,心神劳损,寝食不安,夜夜梦魇。纵然犯险,我也想为他洗得清白,做个好君主。”
阮栖迟凝视了他很久,似无奈似怜惜地叹了口气。
“十天镜界除了你啊,醉云也是个我敬佩的人物,”唐熔倚着阑干吹风醒酒,喝醉了眼睛也是亮亮的。“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他的义弟因惊绝天下的容貌被四天镜界界主掳去。醉云一人一剑,掠来满城狂风,拼着重伤救出义弟。他的义弟已是俊美非常,谁知他还要再美丽几分,界主一见倾心,唤起大阵将他拘拿,锁进深宅里,日日鞭打训诫,叫他驯服。醉云受尽折辱,从未屈服。后来啊,紫极帝尊路过此地,才救他出来,从此提拔入十天镜界侍奉左右。他的忠心义胆,言出必践,也是三界中的一段美名。”
洛烟白说:“醉云是个君子,值得老师如此器重。”他叹了口气,“说到近侍行使,我受刑时,曾有一位恩人将我救走,这才使今日的我有功力恢复的可能。我一直耽于旁务,这才没能好好寻找这位行使大人的踪迹。”
唐熔安慰道:“我也听闻紫极帝尊座下二行使行踪不定。不过你放心,一定有能够见面的一天的。”
洛烟白点点头:“嗯。届时,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她。”
和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镜花水月与乾罗两殿里,无数使节官吏进进出出,奉上一卷卷公文。阮栖迟立在殿外,目送着人来人往,各色服饰花人眼目。
“小稚一事,你也莫要忧心太过了。”中书君拍了拍阮栖迟,“他曾贵为十天镜继主,得帝尊无上宠爱,现在帝尊更是为了他竟能放下对异族的仇视,甘愿安稳和谈而不是发兵强取,不是正说明了帝尊仍有心迎回他做继承人吗?你呀,这样一次次求见,才显得太心急了。”
“我能不心急么?”阮栖迟难得地烦躁,“你怎么到了这会儿变得婆婆妈妈的。谁知道魔主会怎么待他?囚禁了这么久,他又失了往日灵力,简直是谁都可以宰割的羔羊!”
“小稚是和谈关键,绝不会有人动他。况且魔主我见过一面,此人乃是黛眉君子,果敢决断,一言千金。”中书君道,“你身份敏感,待在十天镜界才是大大不妥。帝尊恍惚迷离之症又多有加重,此刻若是有人起意旧事重提,你恐怕连掉脑袋也不是没可能!”
阮栖迟神情一肃:“先前不是有名医进献了古方,怎地还加重了?”
中书君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那名医说此症乃心结所致,积郁成疾。这些年醉云和小稚也走访了不少地方,但始终没有起色。”
阮栖迟跟着叹了一声:“帝尊还十分年轻,真是造化弄人啊。”
说着,他们忽然一同住了嘴。只见遥遥处,两扇金漆大门巍然洞开,紫光迸涌,霞色满殿。阶前所有使者与最高处的醉云一并下拜,俯首触额,极尽虔诚。浩瀚明光深处,汨罗步步走下阶来,所过之处呼声震天。
“醉云,传我的命令。”他没有转头,径直对着前方说。“即刻召大小司职前来镜花水月殿。”
第7章 七
飞絮如沫,散落花柳间。洛烟白身形旋落,平擎绥玉,接了一刃的白絮。他轻烟般地一拂,便满天雪雨,一丝一毫都没沾染剑上。他仔细将这招式练习了百十回,方才收剑入鞘,闭目站定。
以剑可以窥心,往日这本干脆利落的剑招,现在使出来竟有绵绵绸雨之意。心绪浮杂,以一生万,缠绵难以斩断。剑出如春风化雨,竟催生出满树绿芽飞花。饶是他心思剔透,也琢磨不透这纷杂毫无厘头的情感是什么滋味。他冥思数日,追根循本,心里唯有一个模糊答案。
他定了定心神,转身向山下行去。
涓涓小溪旁,唐熔伸手试了试水温,将腰间水囊浸入其中。他一连仰头喝了好几口,放下时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睛。面前的洛烟白脸色沉肃,神情有些浮躁。
唐熔见他脸色不定,立刻问:“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洛烟白深吸了口气,一向有条不紊的他开口就卡住了,足足顿了三息才胡乱捡起自己要说的话:“我…是有事情想问你。”
唐熔就到溪流边洗了洗水囊壶口,重新装了水给洛烟白:“先喝口水,别急。”
洛烟白闷头灌了两口,捏着水囊,感觉心里的无名躁火反而愈演愈烈。他暗叹一口气,道:“我想问你…你,你觉得要如何区分爱的种类?”
唐熔露出好奇的神色,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家人朋友之爱是关切,前者更无偿,后者更发自意气相投。喜欢一个人所生出的爱,是想要和他或她成为家人,想要去分享自己好的东西,自己灵魂里温暖的东西。肉体之欲是这种爱中代表 ‘动物’ 的东西,彼此唯有对方甘愿交付;精神之爱是代表 ‘人’ 的东西,超越一切动物欲本能之上,是两段灵魂一呼一应的交融。人之爱的崇高,正是于此。谁与你灵魂各自独立却深深交鸣,便是伴侣之爱了。”
洛烟白叹了口气:“是了!这道理我明明也是懂得的。”他心胸阔然,便向唐熔一礼。
唐熔讶然道:“这是做什么?”他忙搀住洛烟白。
洛烟白微微一笑,说:“我要多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本心。”他顿一顿道,“和谈既成,我想启程回神界,禀明帝尊。若是顺遂,我愿落居在两族交界地,也好来看你。”
唐熔笑道:“太好了!只是你这样贸然回去,不等那边派人来接应吗?”
洛烟白道:“十日前和约一成,神界就遣了仪卫队下降一天镜界,何时回去都不算贸然的。我要是再拖延,也恐怕要连累魔界。”
唐熔便点点头,露出两个酒窝:“如此就好。等你回来,我请你吃奶糕。”
殿外金钟响了三下,又是几人鱼贯而入,依礼拜行。
汨罗突然出关,急召众人前来,大小官吏都猝不及防。各界界主慌忙更衣筹备,浩荡车马一辆一辆驰入十天镜界。殿外飘着雪花,殿内却暖如春日,各色设施光鲜明丽,好不辉煌。众人在阶前拜过才躬身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只敢垂眼看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