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潜入九天镜界,探听到了一些口风。青霓伤重不治后,醒雨虹碧不愿束手待毙,联手刺杀,被汨罗双双杀死。洛烟白和这三位都有过些许交集,不由为之叹息。如今他认识的十天镜界的信使一个都联系不上,他也不清楚那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洛烟白按耐下心中的焦急,暗暗地有了决定。
修为已复,伤势皆愈。是时候该回去了。
汨罗孤身站在原地。他望着醉云跳下那雕龙画凤的阑干,心中的快意里竟有一丝隐痛。风吹起满台旗旌,野蛮地横冲直撞。汨罗忽然前所未有地恼火,猛一振衣袍,大吼道:“瞎吹什么!”
风不听他的话。是了,以前掌风开道的都是醉云,他只要舒舒服服坐在帝辇里就好了。
狂风刀子般吹得他脸颊生疼。他知道怎么用自己的力量杀掉一个人,却把握不了风的巧劲。汨罗扯下繁重的披风扔在地上,拔出长剑,拼尽全力地挥砍着。他没头没脑地乱砍,暴怒着,嘶吼着,在大风中呼嚎,像一个疯子。
十天镜界,星火飘摇。在一地断垣残壁里,堆着数不清的血肉残渣和断肢。昔日恢弘的宫殿已化为一地瓦砾,到处都是燃烧的焦糊味。
洛烟白跨过一个个同袍的尸体,在火海中向立在远处的人望去。朦胧火光中,那人的背影那么高大伟岸。
汨罗拿着刀,在满地血污里回过头来。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茫然,就像个小孩子。
洛烟白骤然心中大痛。
“让所有的杀戮和痛苦都结束吧,老师。”他五指合拢扣紧剑柄,手背上爆出青筋。“是解脱的时候了。”
“锵”一声,刀剑相错,在空中迸裂出无数火花!
汨罗持着刀,玄铁寒冷的光将他的脸映得一片森然。他并未动用灵力,一寸一寸地把刀往下压。他困惑了须臾,疯癫的神色就渐渐显露出来,嘴角开裂,疯狂地大笑起来,每一刀都用尽全力。洛烟白被这野蛮的打法逼得步步后退。兵刃再交,“嗖”地一声,一缕青光自汨罗耳边擦了过去。他歪了歪头,一丝鲜血就从额前滑落下来。他脸上神情一半恍惚,一半仇恨,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字眼道:“你…毁了我的家!”
洛烟白咬紧牙关:“唐熔在哪里?”
汨罗脸上漠色一闪而过,一把推开他,竟转身就要走。洛烟白急步上前,却被身前骤然展开的屏障挡住了。他心中陡然不安,又问了一遍:“唐熔在哪里?”
汨罗冷硬道:“跪下,我就把他还给你。”
洛烟白放下剑,慢慢跪了下去。
汨罗倏忽一笑。
短暂的黑暗,接着是一大片刺目的红色。血。从天上倒灌下的血,和墨汁一样浓稠黏厚,暴雨般浇在洛烟白的身上。玉雪莹白的剑身上眨眼间便蒙上一层红色,凝结的血块和零散的残肢哗啦啦地砸落在他的肩上、衣袖上、足尖上。
沉闷的声响逐渐变大,变得吵闹,直至充满了整个耳膜。激烈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接着一下,疯狂地要冲破出血肉编织的胸膛。
洛烟白的手指痉挛不停,抓起地上的剑就刺了出去!
“叮”一声脆响,剑屏相触,绥玉剑竟然断为两截!
洛烟白眼神刹那间涣散,又即刻重新聚焦,反转手腕,一剑向前刺出。虽是断剑,却仍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决绝悲壮。又是“叮”一声,剑与屏障相碰,万道紫纹一霎浮现,磅礴的力量全部回弹到剑身上,洛烟白握剑的手掌上顿时崩裂开数道血痕。
汨罗从屏障后走出来,抖开手中长剑,哈哈一笑:“你们说我疯了,难道你们就不是?若世间众人都如我这般,而你是少数,你岂不就成了疯子?”
洛烟白挨了一记重击,连退三步才站稳。他觉出汨罗的愤怒,不由吃了一惊。不等他回神,一道剑光已劈面而来。洛烟白连忙扬剑抵挡,“当”一声巨响,他半边手臂都发了麻。汨罗眼神清醒,却烧灼着熊熊的恶意。他提着佩剑慢慢走近,长剑在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尖响。
“你们品尝过世间百态,有思想,有见识,亦有经验。你们得到什么只要努力就好,得不到什么也总有其它事物补偿。”汨罗冷静地说着,瞳仁里的紫色深沉得几乎发黑:“而我不是。我被夺走的,不仅没有还给我,反而越来越多。我所犯下的罪,哪怕是他人的意志和训诫在我身上留下的投影,也唯有我来承担。我不知道怎样控制自己,不知道怎样是正确的,怎样才不会被大家讨厌,因为我从没受过那样的教导。我无依无靠,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就连你——”他缓缓移下视线,注视着洛烟白的眼睛:“就连你也抛弃我了。”
话音刚落,洛烟白的心中忽然腾起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悲怆。那悲伤那么真切,那么深沉,使他心神撼摇近乎站不住。他曾听说神族情感至强至烈时可感染旁人,却从未亲眼见过。他心中一时震撼,连长剑劈来都忘了闪避。
剑锋贴着他的眼睛擦过,在地上犁出白痕。汨罗手腕一翻,剑身将他掴得飞了出去。下一刻,长剑化为一道飞舞的银蛇,在空中划出五个圆弧,向他的要害套了下来。噗嗤一声,洛烟白的手腕上飙起血光。他猛地翻身护住咽喉,剑刃从他的左膝掠过,带起一道漫天泼洒的红。
鲜血洋洋洒洒落在汨罗面前,他目不斜视,挥剑挑开了那一片血幕。残杀的快意像把火烧红了他的眼睛,烧得他满心都是躁动的杀意。
只要杀了他。
汨罗再次举起了剑。
只要杀了他…就再也不会有人抛弃我了。
刺目的金光从身前爆发,逼得汨罗眯起了眼睛。他挥了挥手,看着沐浴在金芒中的洛烟白,眉梢狠狠一跳。
又是这样!
杀不掉的仇敌!数不清的讨厌他的人!永远做不成的每一件事!永远得不到的认可!
总有人挡路…总有人非得毁了他的意愿。
汨罗眼前霎时间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在他眼前快速地闪动着,越来越多,渐渐交织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喘不过气来,感觉有万钧之力压在胸口,挣扎着,攒动着,满腔的愤怒悲伤绝望要将他活活撕裂破体而出——
汨罗全力挥剑。
轰然巨响。长剑像撞上了一睹无形的墙,内劲回噬三分,被汨罗甩手卸去。视线里,洛烟白的瞳孔与长发已全部化为了金色。他把佩剑竖在身前,绥玉上覆着一层金芒,取代了断裂的部分。他从满地的废墟中站起身来,遍体都是血迹和伤痕,唯有脊背挺得依旧有如松木般笔直。
汨罗的脸上流露出狂躁。他掌中剑往前一送,浓郁得近乎漆黑的紫芒霎时间大盛,依剑势而涨,奔流涌泻,曲折奇诡;似涓涓细流,又暗含无限杀机,环环相扣,绵绵不绝,交手方觉怒龙腾渊,比排山倒海还要汹涌几分。洛烟白身随剑游,每一次都堪堪挡住汨罗的攻击。绥玉剑霞光与金芒相辉映,宛若天地间蕴染出朵朵灿烂佛莲。
二人又交手百十回合,汨罗不耐烦的神色愈演愈烈。金痕断空一闪而过,汨罗的胸口顿时添了五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号尊紫极后就从未再受过这么重的伤,此时不由微微愕然。此一停顿,绥玉剑已如蛟龙破水而出,带着刺眼的金芒穿透层层空间,杀到了眼前!
空气中留下的剑轨被层层荡灭,汨罗身前已无物相护,剑还未到,眉睫已如被无数冰针贯穿般刺痛。他骤退两步,左手袍袖如云,倒卷出去,磅礴内息硬是将绥玉剑将将定在了半空。他喝一声剑名“斩归”,长剑就忽然逆转,剑锋斜削洛烟白侧脸。
洛烟白乘势伤了汨罗,本就是一着不留后路的险棋,此刻他进势未竟,一股气也来不及回护,只能一偏头。血光喷溅,洛烟白身子猛地一晃,捂住左眼,鲜血就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涌出来。他痛楚至极,竟仍能撑下一口气,拼尽全力地挥剑朝汨罗破绽处刺去。
汨罗没有躲。血从腰际汩汩涌出,将他的神情染得更加阴鸷可怕。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汨罗低声道,“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他把斩归剑往地上一插。剑身上紫芒如缎,层层环荡而出,源源不绝,竟是一下子释出了余下的所有功力。遮天蔽日的紫光如皎月高悬,清清朗朗,却有说不出的凄骨阴寒。视野被浓烈的紫光所取代,帝威浩世,凌于万物。
洛烟白仰视着这片华美瑰艳的世界。他仰视着自己的老师踏空而起,缓缓举起漩聚着金芒的绥玉剑。浩瀚金光席地而起,漫空迸裂,将汨罗的身影裹挟其中。
“你我皆有对有错,只是杀孽冤冤相报,得须一个了结。今日我仰仗绥玉一剑,可惜自此之后,我身终成碎玉,灰飞烟灭。”
“老师…您怀念从前我们对坐分茶时的光景吗?”
金紫相交的瞬间,以二人为中心,璀璨的金纹蛛网般朝四面八方汹涌铺展而去。无坚不摧的能量潮吞没了一切倾颓的阁楼、宫殿,浩瀚的光明扫荡过一切残破的血肉和不能瞑目的魂灵。海水一样温暖的金光,不息地在大地上延展涌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