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贤孟听了笑道:“我们不过是来闲记两笔,供后人喷饭取乐罢了,怎敢与七公子这样的惊才时秀相争,那可真是自取其辱了。”
“曹兄既不敢,在下就更不敢了。正是那数不尽的荣衔、爵位、封赠、金银赐予,都要尽归七公子掌上了。”褚俊艾因恭维道。
“二位先生误会了。”慕容紫英脸色渐凝,“先师坐化不足一月,弟子丁艰三年,怎么可以预如此吉庆之典?”
曹褚二人皆叹息,唯曹念齐大声问:“谁?你说的是雁行峰的赤书真人么?那是你哪门子师父?你师父不是乐容师太么?”
“赤书师叔是我太清仙宗所有弟子的师父。”慕容紫英认真道,“况我与璇玑幼稚结拜,义实同胞,我视师叔亦我师。”
曹贤孟叹道:“七公子仁孝。但我听说这一次是点名了要你来参加,都只等七公子雀屏中选,春风马疾了。”
“竟有此事么?可庙堂虽奉君臣之道,江湖却有师徒之份、同袍之义,这个驸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选的。”慕容紫英想了一想,“是谁人指明要我来?”
“栾国师呀!你自己不知道么?”曹念齐鼓嘴道,“切,我还以为你们多铁哩。”
他手上攥着一沓符纸写的“栾”字,脑门上缠着一块红绸,书八枚大字“天上绝响,鼎中金英”,指的是栾道友琴丹双修。不独有他,热血年轻子弟听说事迹,甘心走狗列门墙的岂少了?曹念齐还算不上狂热的,有人自颈以下遍刺那“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奉为二十七字太上宝言,一共纹了三十多遍,以至体无完肤。
慕容紫英确实十分迷惘:据那封传书所言,卫檀二人经年隐居荒岛,是否出关了还未可知,哪里冒出来一个权倾朝野的栾国师呢,难道是分神术么?
褚俊艾道:“栾国师上任已满了十年,可是在下只当年在贵宗斗剑峰会上有幸见过一回,原先还以为是不够面尊,今日问了曹主笔,他却也未曾有这幸。我们便相约了今日堵在皇城门前,观一观国师和太子游猎归来的仙姿了。”
曹贤孟笑道:“栾国师两战成名,见者本来就少极,又兼有擎天架海之才,如今五洲孰不钦敬,更当真金面难求了。”
他们走到城中心,晚色昏,皇宫门前面的一条宽阔大道,今日只剩下几乘之宽。人群挤挤挨挨地站在两旁,庄肃而立,谁的一条披帛掉在了路中央,也无人敢去捡。抱儿携女的妇人捂住小孩子的嘴巴,人皆屏气。
但只要城门有一点动静,便有人接耳:“栾国师回来了!栾国师回来了!”
慕容紫英双锁眉尖,一直低头沉思,一抬首却不见白麒哪去了,找到里一层近马路的人群中,正招摇着一只斑斓虎尾。慕容紫英连唤数声,又招兽铃,银虎皆不应。
白麒垂头抿耳,尾巴都蔫了下来。慕容紫英想是它见到了什么海外高士,为其威压所慑。可是白麒没少见了元婴的老怪,化神的半仙,也从来没有露出这样卑下姿态过。
只见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一袭白衣在皑皑冰雪显得清净光明,毫无纤尘,他姿态闲静而坐,颈直首正。
慕容紫英是熟习乐理之人,他忽觉若是此时置一张琴,这位先生正好就是离案半尺,心对五徽,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漏来的姿态。
“这位仙长……”慕容紫英出声道。
可他下一句却是:“仙长小心!”
只见一匹脱缰的红鬃悍马狂奔而来,四处冲撞,数人为其踢翻。
这马的烈性中还有三分凶颠之态,慕容紫英舞剑迎击,它引颈长啸一声,筑基修士悉皆脑裂。众人掷飞剑,或投暗器,但是无人敢肉身相搏。慕容紫英驭气凝为剑意,谁知这马猛然大摆其首,竟迎着剑尖击了回去,不偏不倚就插到了宫门上的龙口中!
剑入龙口三寸,宫门轰然而裂,大众四散逃离。
慕容紫英又划出八十一道坎水之气,谁知这马奔有迅雷之疾,跃有月宫之高,众人三百七十九剑,无一能中。
侍卫早已弃剑丢甲。烈马发足奔来,迎接栾国师的东宫乐队吓破了胆,哭鸡尿猴,一时琴瑟委地无人收。
悍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剽若豹螭,数十人胸腹被踩成肉泥,蹄间扬起数团罡风,云惨惨如天降怒,走兽弃穴而逃。
正朝那位白衣人奔来!
就在一发引千钧之时,只见那马忽地前蹄拔起,不缰而立,马背上划过一道满月的弧线。
不知是何人飞身上马!
此马比先时愈发狂躁十倍,红鬃竖如倒刺,烫如烙铁的发肤中流出火油,口中喷出,一点即燃,刹那间接二连三携五带六,街市烧成一片尸山火海。
可那人足尖轻点,高腾圆月,再坐回去时,已牢牢套上了一副马笼头。
这马深通人智,四足奔如疾箭,低头猛冲,想这么将身上人甩将出去。可那男子心思沉稳,双腿如钳铁,一夹马肚,即便双手无凭无依,任它东西摆首,也能在马背上十拏十稳。
城墙上数千矢齐发,可男子已一只手扣住它的胁部,一手拉起笼头,挽起垂地的长缰,一拉,一拽,一扣,鞭鞭相叠,破风而来,贴马耳而过。
马蹄一脚深一脚浅,踩得雪地里血流肉烂。
天火落落,光照八方,插入城门龙口的长剑“叮”一声落地。风声消绝,万物止息,几声达达达过后,这雪夜里只有马鼻喷出的响声了。
金络头上的明玉垂珠被寒风吹得瑟瑟,又过了几息,是一个躲在米缸的孩童探头出来,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哥哥好……”
商贩连珠价叫苦,死伤亲友的伏地大哭,有人又抱头躲回家去,更多人是齐齐仰头去看。
曹念齐两眼冒精光,如中了头等注般倒吸一口气:“这位道友!真乃我辈神人龙虎将也!敢叩姓名!”
这马上男子玄衣金冠,戴一副灿金打造的半张面具,已可见出一表绝非俗,宽肩束腰,一袭劲装猎猎作响。他逆着千树灯光垂眸一笑,却是向仍在原处未动的白衣人:“多谢这位道友相助。”
二人说话之际,四周众人才彻底回过神过来,采声如雷,越来越响亮。
曹念齐心想关白衣服的什么事啊?啊了一声,扭头去看曹贤孟,曹贤孟忖思不语,他马上就要第一个去采访,谁知刚往街心跑两步,就平地摔了个底朝天,岔着坐地上,揉腿道:“哎呦!这是什么玩意?”
曹贤孟抓出来他脚下有一团无形丝线,月下泛着晶晶莹莹的光亮,细细去看马的四足:红如烈火的皮毛间,竟有数百道细密的琴弦划出来的伤痕。
“若不是这位道友三叠琴音,以‘密云龙丝’织成困网,我恐怕今日已命丧火场之中,成它蹄下之尸了。”男子笑说,声音好听得犹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在下既感且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白衣人不自炫露之间暗中相助,怪道方才那马越行越迟缓,原来是被割伤了马腿。否则即便再单拼神勇睿智,哪有那样快制服它?
这时,街角飞驰过来一个半大的花帽脏脸小孩,他远远见了满地雪里红梅,大惊失色,连忙至那男子旁:“道君!”
慕容紫英听了眉头一紧,暗吃一惊道:“…无须?这栾……”
他虽立即把话咽了回去,却躲不过那马上男子的耳朵,他微微俯身笑道:“哦?这位便是当朝护国太师栾国师了?在下识浅了。”
檀弓说非也,而且因他脸上的易容和当初不一,曹念齐忙插嘴抗辩:“怎么可能?我们栾国师可比他帅比他威风一万倍!”
这时传来了鼓钟开城门的声音,长风振林,皇城生骑转眼即至,扬鞭道:“这赤菟栾国师尚没骑过,你胆敢纵马闹市伤人!”
米缸小女孩大拇指一翘,奶声奶气地说:“不是的!坏马坏,踩人…哥哥,哥哥是好人……”
慕容紫英道:“是这凶兽恃凶杀人,这位道兄见义而为,救我等水火。”
这时,来了一驾金鼎红缨的御车,众人连忙下拜。
来人是袭了爵的瑞王黄承宏,他忙呼斥开飞骑,拱手笑道:“这雷首赤菟本是东芦鲛洲进献给小王的,但十五年来无人能驯服它的烈性,所伤者有三四百余,已成我府上一大害,小王日日苦恼姑息养妖,今天真是万谢高人相助。”
男子听了还是笑着,不知为所动还是不为,鞭指飞骑笑道:“但这位方才不是要把在下捉了,填草料喂马去么?”
“小王驭下无方,下属无状,行事这般胡涂,尚请原宥。”黄承宏下一句道,“宝马赠英雄乃千古之理,望高人容纳。”
马上人凤眼微垂,像是有了倦意,懒懒笑道:“蒙你割爱,可是此马认了二主,不知殿下想送给哪一位?”
“高人的意思是?”黄承宏诧异。
噗通一声,赤菟前足折起,跪在了檀弓面前。
男子笑道:“是在请这位道友执鞭了。”
子夜月明千里,马蹄踏破琼瑶。檀弓道:“后无追兵,马可歇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