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这时言语便有些浮躁:“含贞,你别多心。你表台就是这个样,劝劝不听,说说不灵,都不见改。今天讲话好没道理,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调三惑四,着实该打。你放心,栾高师有自己主意,怎会听他的……”
这话一说,他马上就自己觉得打嘴,方才栾高师对含贞置之不理,不是听了卫璇妖言惑众,那是什么?
慕容紫英忽慌了神:“含贞,含贞,你别哭啊…这怎么了这是…”
王含贞默默,只有泪,没有声,问他叫他他也不应,只是红眼迸泪,死死看着二人方才远走的地方,片刻不离,像是入了魔怔。
慕容紫英拿手揩不干净了,身上又没帕子,无措极了:“你有什么事,同慕容师兄说出来好不好?这样闷声哭,我也不知为何,只能干着急…你别哭了…我一会逮璇玑回来给你赔大不是。”
王含贞忽然阖眼,眼皮一夹,豆大的泪珠坠成两行,语气平情得有些慑人:“我知道了。”
“含贞,你知道什么了?”慕容紫英更是茫然无措。
王含贞平日讲话有些咬舌子,口齿不清,这时血丝满眼,一句话字字发音清晰:“慕容师兄,你去忙你的吧。”
慕容紫英“嗐”了一声,随手从本命法器上扯了一块雪白羽毛,把他脸上细细擦干净,但也止不住王含贞心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道:“你都搞成这个样子,让我还去哪!”
王含贞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你走吧。”
他又阖上了眼。慕容紫英更是心惊肉跳,但推他他不动,劝他他不答,竟像是一截半死木头,但看已到日中,不能再拖,遂飞音传书于常正一,令他过来收拾,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含贞抱膝独坐于梧桐树下,一片黄叶缓缓落于他的掌上,秋风淅淅间,最后一滴悬之未悬的眼泪,“啪”得一声打在叶心。
第87章 守青云而不得路 拨阴翳而未腾霄
设宴的地方在麟趾楼。二人了易容,正打算进去的时候,却见到魅魔从街角拐了出来,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十分憔悴,后面还跟着一个墨衣华绸的艳丽少年。
“魔尊大人,到底是谁把您伤得这样重?”这娈童惊道。
魅魔自那天在竹林负伤之后,便不再能采补人事,真好比一个两百斤的壮汉,突然之间不能茹荤酒,身上就像万蚁咬噬,他真没一日不在筹思如何捅死卫璇,可又非常畏惧那白鹤翎。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但说来非常奇怪,他倒不如何深恨封他阳关的左圣,或许是对方压根没用任何五雷正法手段,在别的大神仙衬托之下,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之友好态度。他肚里有数的。
正在心烦之时,魅魔听见有人喊道:“三公子!哎呀,老朽可算候到了!”
魅魔完全搞不清状况,徐宗主已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絮叨道:“三公子救犬子之大恩大德……”
魅魔明白过来这老头错认了,刚要甩手离开,又想这人这样感恩戴德的,定然要缴点好处上来,白饶的为什么不要?便笑道:“栾道友今日不能来了,有什么事和我讲是一样的。但本首座昨晚上醉了一夜,今天脑袋有些稀里糊涂的……”
卫璇坐在旁边的茶摊上,放了耳识听他们说话,一边对檀弓作了一个嘘的手势。他本就多疑,索性将错就错,让魅魔去探探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这魔头若是收了一副急色模样,扮起自己来的确能以假乱真。
徐宗主开始先将南华卫氏夸了个天花乱坠,然后又渐渐把话题向太清仙宗引,说什么玉阙真人丹术高湛,绛林剑君大局观令人钦服,日后再图一一奉访云云。
卫璇正听得入神,檀弓却唤了他一声。
檀弓展掌,手心里是一枚圆滚滚天问果,果实颤动,颇似鸡卵之胎动,马上就要破壳而出了。
“我快忘了这事了。”卫璇皱眉道,“这东西终于熟了是么?那你快去找个地方剖了它,这里人太多眼杂,少不得有人见了惦记上。”
檀弓见他不动,便停了一停,意思应该是:你不去吗?
天问果的成熟是昙花一现,错过了时辰,便会自然腐烂,什么答案也见不着了。
“没必要,我其实早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想信。”卫璇失笑,“你快去吧,这里有我。”
另一边,魅魔与徐宫主已携手上楼。
秋高气爽,徐宫主却擦汗不止,最后一道菜上来以后,他终于开口道:“老朽有一事,是要请栾仙长的意思,又听说三公子与仙长私交甚厚,不知三公子容纳可否……”
“你说的叫什么话么?我的面子他敢不给?”魅魔喝了几轮,愈发飘然了,“哼,本座叫他往东,你看他敢往西半步么?”
徐宫主一叠声三公子大恩,从侍者手上接过锦盒,双手奉来:“这是我步虚宫镇宫之宝,云海玉弓。恳请三公子代栾仙长收犬子为座下丹童。”
魅魔在心里好大地嚯了一声:这凡人居然也是个知道香臭的,一拜师就拜准了位至尊大的大天帝,那可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左圣,难不成他们瞧出什么了不成?因好笑道:“此话怎讲?”
徐宫主无非是说檀弓在丹鼎中如何风华绝代,他是道听途说来的,却也讲得绘声绘影,淋漓尽致。
魅魔头一次听,心悦含笑,附和连连称是。徐宫主以为有望,更喟叹道,原是昨夜就该拜这个师的,只是徐慈一味犟,只说得罪过卫首座,又不言明是为什么,劳他废了一夜口舌,说卫首座心宽伟大,怎会计较这些琐碎?又说你与卫玠,那卫二公子不是时常书信往来么?这可是你道途的大贵人呐!二公子总会替你美言几句。这才劝他知道好歹。
魅魔大感烦闷。左圣收几个丹童跟他有屁干系么?什么卫璇心大的言论,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
可他见那斟酒的玉手纤纤,便朝那看了一眼,这女子容貌为半面白纱所遮,但也可见娇波流慧。他便心情好了一些,只思把徐宫主哄到酒酣眼花,便好得便宜,笑意转浓,端起酒盏就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徐宫主大喜过望,快活得满面堆褶。可是下一秒,他的胸口便受了沉闷的一击。
这一招人所难料,侍酒的女子徐徐收功。屏风后头,一个一袭赭袍的持箫男子缓缓走来,正是卫闻远。
魅魔一惊,落在元婴大圆满的卫闻远眼中,马上看穿了他虽是卫璇的相貌,眼边却有黑玉赤文魔纹,竖瞳鲜红欲滴,耳后有血云一朵。
“这位高人乔作我儿这几日,我早听说了,杀伐决断比璇儿还称我心十二分。” 卫闻远笑道,“今日何幸一逢。”
他虽然笑语,手下却已用剑指住魅魔的咽喉。魅魔不认得他,却丝毫不敢怠忽,慢慢退开两步,心中不断暗骂:若不是中了那小子邪计,何至于今日这般戒惧一凡人么?
魅魔飞速化烟遁走,可是很快被卫闻远布设在周遭的结界所拦。酒楼里的客人急忙逃窜干净,桌椅、酒坛被打砸碎了一地,直到楼梯也从中间断开了,魅魔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口鼻。
卫璇将他拖至屏风后,欺天、蔽天两大神阵的护持下,居然一时瞒过了卫闻远的耳目。
“给他跑了么。”卫闻远存心威压当场,用手帕连指甲缝里都擦得干干净净后,才说,“罢了,把人带过来审。”
徐宗主口吐白沫,脸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十几次。白纱女不知道是从哪里掏出来一具尸首,随手将徐慈也丢在了地上,他肠子都黑烂了。
她坐下来高调鸣筝,徐氏父子竟如诈尸一般坐起。卫闻远打了一个响指,乐声乍停,女子便问他姓名门派云云,一一答得如实之后,才落到最后的问题上:“你与太初石有何干系?”
“…十年之前…用天坼之帛…从临真公主黄亦双戒中拿来…后来,献给了太清宗主…”
黄亦双!
卫璇心里一震,怪道当年她发难徐慈时候,说的那句“偷东西的贼”,原来并非无理之言。
既问不出,卫闻远便要加刑。他将一张弓套在徐慈的脖子上,弓弦朝前,然后开始慢慢地旋转,越转越紧。
“至今…下落不明……”徐慈最后说。
“好一个下落不明。”卫闻远笑着看了白纱女一眼,“他话当真么?”
白纱女的指甲马上吓绷了三枚,不敢抬头相视:“对,就是他十年之前偷了我的太初石!婢子忠宫主之心如昭昭明月,从来不敢欺骗宫主半分……”
“什么和什么了?这一个公主怎么成了你家婢女?”魅魔被他小救了一次,暂时把愤隙丢开,专心看热闹,低声笑了笑,“还有这是哪跟哪?小子,外头的是你爹不是?我躲他好讲,你躲他是怎么讲?”
卫璇固知在此穷耗,不是办法,可若这样出去,他必能一眼看破自己身怀太初石。而卫闻远倘夺了它去,将有何所为而去,这世上没人比卫璇更明白了。
正在索计之时,却听见外面有人讲:“…接…接着喝!”
黄永宁吃得醺醺大醉,扒住门缝撒酒疯,那嘴脸不像个王侯,倒像个活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