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见久久无声,更害怕檀弓看出端倪,于是偷偷抬头一瞄。道君似乎有一点很浅的笑意,他揉得眼睛疼了,也不敢置信。
天枢也发现了,为之语结。檀弓已觉与他争之无益,便将这纸翻过去一看,反面是卫璇画的镇魂符,因念无须随侍北极宫多年,或许知道,便问:“与紫微相较何如?”
无须大大地“啊”了一声,他不知背面有符,只当是檀弓居然拿北帝与卫璇作比,半晌才说:“这…这怎能和北帝比…道君,呃,我也不知道。卫璇…也就还,还行吧…”
檀弓看他神情,便知他是误解了,他问的是符,并非是人,但也没纠正过来。
无须说了一车台面上的废话后,见天枢不讲话,才小声说:“道君,我觉得吧,北帝其实心里还是很有您的,很信您的…就只是不讲,不好意思讲也不好讲吧…卫璇可能…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好像特别讨厌当神仙,总之和正常人很不一样…比,我也比不出来…”
檀弓继续看符,不知听见没有。天枢明白檀弓何意,忍无可忍:“符术高下之别,一眼可知,汝何来此问?”
檀弓云淡风轻:“我不通符阵之法。”
天枢终有一事耿耿在怀:“无忧寂默…汝与北帝何不互习道法?”
檀弓还是头疼脑热,畏寒拢袖道:“十九万年前…譬如出林之乳虎,三尺之草驹,玩赏之心尚难足,只贪嬉戏,安思来日之事?”
天枢大惊:“汝二人不曾精道术,习妙法?海田三易,汝二人山中所为何事?”
檀弓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连无须也微张着嘴,天枢久震不语,只说:“荒唐!荒唐!”
檀弓又看了几张符,忽皱眉道:“此符何处得来?”
无须踮脚一看。糟了,这是前儿,他从卫璇的密室里摸来的净天地神符,当时只是想到道君跟前告上一状,以证卫璇背地卖苦功,可最近受了他许多惠,这状怎样也告不出了。若说是密室偷来,也很不耻,于是他便胡乱一诹道:“无忧寂默捡的!”
檀弓好似没看出他的紧张难安,轻抚纸张道:“怪道有故人之感。”
他示意天枢道:“此为紫微经年旧迹。”
无须见牛皮吹大了,吓得舌头都僵了。
北斗魁一日制符十万八千张,天枢随意一看,便能断言:“北帝制符行笔严密, 一介不苟,此符松散狂放,旷达不羁,绝非真迹。”
檀弓停顿道:“司法此言得之。此乃天君真迹,而非北帝真迹。”
天枢问:“天君何人?”
檀弓答:“无忧寂默之紫微也。”
天枢从未听过如此不伦不类的道号,知他荒唐,也无可奈何,便又看了卫璇的几张符,说:“此符亦同出卫子之手。”
无须见事要败露,忙谎上加谎:“什么东西,这…这画得这么好,肯定不是卫璇干的!就是北帝的,就是北帝!”
檀弓坚持:“无论高下,符如其人,司法,我无能错认也。”
怎么回事?怎么明明是卫璇画的符,道君却一口咬定是十九万年前的北帝,就是那什么天君的手迹?无须大大想不通,只忙溜之大吉。
天枢难得见了檀弓如此执拗,想及所涉之人,一个是引逗太微放诞宿醉的凡人卫璇,一个是诱拐太微私奔下凡的小北帝,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檀弓招手,欲拿诗稿,这时一阵奇风飘过。
卫璇将那诗稿折了一折,收在袖中。
檀弓见之道:“昨夜……”
卫璇半靠门边,两手松松抱臂,像是随口一句戏言:“昨夜西风凋碧树。”
这一语毕,地上散落的诗稿已全被他收了去,一张也没给檀弓剩。
外头果真夜雨梧桐,苍翠不再。卫璇暗里回眸,深瞩画屏,久而未语。
无须见了慕容紫英,气得满脸都红了。一想起这人早上来时,与卫璇言语嘲笑,什么叫“何时吃得上你家喜酒”,莫非卫璇要与他人拜堂去了?
若是当真如此,又什么叫“璇玑啊璇玑,你莫不是趁人之危?是我来得太早了,给你赔不是”?
喝酒了?除了道君,还有谁喝酒了?卫璇他趁谁危了?趁什么危?若是…若是…卫璇是正正经经的公的,总不能不该不敢是对着道君。
他看慕容紫英情真意切,卫璇反倒是冷面摇手不受:“紫云,我心意已决,这话以后别说了。”
莫非卫璇要解了道侣之约,和哪个妖女生娃娃去不成?岂有此理!但若与天枢说,他必然反帮倒忙;若与道君说…道君神姿高洁,白雪无尘,他怎可以“喜酒”这等言辞侮慢圣听?千头万绪,已将他的小脑袋挤炸了,便瞪着慕容紫英恨恨切齿。
慕容紫英当没看见,挥手笑道:“无须,你好啊。”
无须碍着卫璇的面,一掌拍了他的手说:“你也好得很!”
慕容紫英疼得“嘶”了一声,尔后站起身来对檀弓道:“栾高师,徐宗主请你和璇玑午时吃饭去,说要道大谢。”
“昨夜当着众人不出来,今日人都走得稀稀拉拉的,反倒请我们过去。”卫璇从袖中摸了两张人皮面具,“先在隔岸观个火,再做打算不迟。”
他即便嘱咐慕容紫英道:“你先去将城里的人散开了,别往步虚宫附近去。云首座哪去了?无须,你也过去,路人若不走,你拿火强打走。”
他沉吟一会道:“含贞到哪去了?”
慕容紫英道:“恐怕睡熟了。不碍事,我一会扛他走。”
卫璇皱眉道:“睡熟了?这都几更天了?你也不喊他。”
“要喊也得喊得动。昨晚发了癔症似得,你走以后,含贞一个人干了半坛,把大世子的份都抢了。幸我瞧见得早,不然今日已是条死贞了。”慕容紫英笑说。
卫璇垂首不语,好一会才说道:“你即日带他回仙宗去,丹枫法会不日要开了,和他说不摘个三品丹师回来,我一定回趟剑北,与伯父好好说一说,他近日都学了什么。”
慕容紫英大吃一惊:“三品?了不得了,他今年才多大?”
“你这岁数已经三品的咒术师,二品法印师,四品符师,五品阵师了,还兼新得了白麒。现在倒好了,你并着常首座,还连带整个天光峰,全将他惯坏了,由他懒怠也不去管。明日我死了,你飞升了,仙宗高楼塌了,剑北的地教人踏平了,余荫绝了,谁来护他管他?莫长久害他,无个傍身之技,我怕他将来无有置身之所。”
卫璇见慕容紫英鸦没雀静,不知是在反思还是怎待,便道:“本不想与你较证。我还没问谁带他来步虚宫的,又谁带他进竹林的?是常首座?他有那么好性?兰因尚没这个权,况还深知道我心。那是郭师弟?徐师姐?总不能是云首座吧?他要什么你们就依?当真不知那林中何其危险?你还是阵师,单看山庄的大阵,就不该令他靠近半步。”
慕容紫英见他记得分毫不错,又在情理之中,将他问得脾都虚了,打马虎眼说:“死什么死的?你别下诅咒。”
卫璇打点行装已欲走了,檀弓忽然说:“何为丹枫法会?”
卫璇头径自看着院内一株梧桐,梧桐叶落萧萧,不知何时清霜飘下,又何时鸳鸯失伴?
他大觉正是檀弓有时无意无心之举,将王含贞越陷越深,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便狠心道:“你别去了吧,今后别和含贞讲话,从此就当没这个人。也别当是我表弟你就宽待,之前那样冒险救他,日后宁见他死,也万不再有了。”
慕容紫英只觉这话又没由来,又太重,但因着心虚,没插口。檀弓亦没问为何。身后却有人问:“为…为什么?”
王含贞平素爱说爱笑,这时却僵在原地,眼底秋波凝住,面白若银墙新漆。
卫璇回眸看了是他,抬首正视说:“不为什么。”
目光笑意全无,威严尤甚,惊得王含贞本来占理,此时却抖了一下,不敢看他了。
慕容紫英忙欲打圆场,可他当栾高师与含贞不过几面之缘,不知卫璇何来此无情之说,一下子不知从何劝起。这一下犹疑的功夫,倒是王含贞走近了几步,也不问卫璇了,声音低微含颤,如露滴花心:“道兄…这…为了什么?含贞…惹你和表台不高兴了吗?”
天枢还在发火,檀弓正在识海内同他说话,便未予应答。
若说卫璇只是让他惊疑,但事出无由,又唐突,他怨没结好,恨尚不成,那这一下可彻底将王含贞击垮了。
原来…栾道兄对他种种的好,只是因他表台之故?若是卫璇出声令止,那便立时恩断情忘,再无圜转余地?
“道兄?我…我做错了什么…可以改…”颠来倒去,往事不忍下眉头。
檀弓摇头微微一应。
卫璇复叮嘱了一遍慕容紫英,后者先理会大事,也不得闲开口去劝王含贞了,无须多看了两眼,也没睬他,徒留他一人心事百转千结。
不多时,二人呼来御剑,并驾飞走了。
慕容紫英因念有正事,又不得劝话的要法,况且知道王含贞这人素日就爱怜些小猫小狗,常见他给山里野兔接断了的腿,给小雀儿补坏了的巢,反倒因此误坏了一炉丹的,面软心软,多思多感,又讯动,宗里若有人稍稍疏远了他,他都要思想好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