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愈发凶狠,直将那本《太微仙君功过格》撕得粉碎,扬在空中,冷笑而去:“哼,你好好反思吧,比我更讨厌你的人多哩去了!道君在西冥长住了呢,别想着他来救你!”
那孩子跪在地上,也不哭,只将撕碎的纸片捡了回来,努力重新拼起来,但忙活了半日,发现不可能了,这才双泪真流,过了一会,又在每一张碎纸上写满“道君”,不想无须去又复来,这回将这他藏起的所有经书全都烧得一干二净。
整间牢房,除却这孩子喏喏暖暖的声音,再无其他。卫璇心感凄切,却实无办法相助。
无须只来过那一次,可是还有大小神仙往来不绝,次次必要折磨这孩子一番,卫璇听他们对话,十中有九都是雷部的人。
但见他们每次装束都很不同,卫璇便知,这时空之轴已转得快了许多,所见之事并非在一日之中。他不过困于囹圄一时片刻,却不知这孩子在此多少年苦寒难受,如是竟也一齐为他魂劳梦断,忽忽怅然有所失。
卫璇心中计算约只过了一刻,而这孩子身上已无完好皮肉,触目惊心。虽遭如此非人待遇,他也从未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从来只是对墙默写“道君”而泣。
如此反复又过半个时辰,卫璇眼见这孩子骨骼抽长,眉眼长开,已有小大人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欣慰之感。只是他长发垂面,未曾梳洗,瘦骨嶙峋,深目削颊,但见其眉眼夭矫不群,天生聪俊。
直到一日,无须又来,可他手一挥,面皮之下,俨然是另一副面孔,眼角布满火云魔纹。
阳炎!
阳炎与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先是惊愕,又是抗拒。直至阳炎走了,是夜,只见少年掏出蒲团下一叠玉简,开始默然抄录,卫璇在旁边轻轻落座,只见正写……
“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卫璇见之,骇然震撼。
不多时就写得满墙都是,今日一墙,明日一墙。待到四壁皆是时,便擦去再写一遍。初时笔墨犹在,后来他便用竹茅雕刻,少年心事,绿叶红英,一笔一划,都不敢怠慢。
后来渐渐地,少年与阳炎也能坐下说一时话了,只是阳炎一称他“祖尊大人”,少年就说送客。
忽有一日,无须银铃般的笑声在牢房外回响着,他这天进也不进牢房,只是摔手一扔,撮唇唿哨。
少年慢吞吞地捡起来一看,卫璇也凑了过去。
上面只有八个字:“即行诛戮,不留余种。”
这八个字算不得什么,少年看了,本来嗤之以鼻,但是右下角竟有北斗魁副司金印。掌印者谁?左圣紫宸太微大天帝也。
切切此恨,曷其有极!
那少年眼中流血,心内成灰,他哭到泪水断绝之时,卫璇却惊觉自己也是脸色惨白,不知何故,心亦为之哀,泪亦为之堕。
长夜漫漫,正与少年相对无语之时,却见他风发癫狂之态,从长发下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眸。
少年还是只能发出一个音节,卫璇听了头脑一震。
不是喏,不是暖……
是栾!
千万道恨意冲破胸腑,少年双唇微启,上下一碰:“巴。”
第81章 连理枝绾缠绵结 解语花堪镜里情
好像一千万只野鬼勒住了他的脖颈、双足、两臂,要将他拖入地狱。
“栾巴……”
“栾巴……”
“祖尊大人……万讫灭!”
好冰的水……
不对,那是一个人的手,又像是怀抱,要带他解脱。
卫璇握过去的时候,那人却突然松开,将他推向更深的海底!
“即行诛戮,不留余种。”
……
……
“卫璇……”
“卫璇……?”
微光渐渐明亮……
云如露眉头蹙得快能夹死苍蝇,王含贞大唤:“表台,表台!”
陈天瑜长舒一口气:“卫道友,你可大安了?”
慕容紫英道:“你要吓死人了,我一扭头的功夫,你怎么昏了过去?幸好栾高师赶了过来,替你护法,辟除心魔。”
檀弓道:“卫璇,底事惊怖至此?”
见当事人什么话也不讲,陈天瑜开解道:“天赐福佑,卫道友没事就好。我们重新启程吧,应该就要到了。”
众人不再说话,可是走了一会,这才发现卫璇又不见了,慕容紫英独自回头去找。
王含贞也悄悄凑了来,红香径上,刚刚看见表台在和栾道友说小话呢,就被慕容师兄捂住嘴巴,五花大绑地扛走了。
后背寒冷刺骨的感觉挥之不去,他与幻境中一千二百年的少年那般感同身受,这太诡异了,卫璇甚至感觉自己仍在梦中,一时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幻。
“凶梦也。”檀弓的手掌盖上他的额头,几颗道种文字飘入灵台,“莫作痴想。”
噩梦吗……
真的只是噩梦吗?
众人过了郑洪山,又攀莲花峰,云如露真不愧为“云穿石裂海啸龙吟”少年四重剑修之首,一人斩了一只半山大的红腹狼蛛,那蜘蛛的肠子流出来,把下行的河道给堵住了。
王含贞快活提议野餐压惊,他于吃喝二道上,已臻地仙级别,把鸡块带毛涂上黄泥、柴草,包一整张大荷叶,架火烤起来,煨得酥烂肥嫩,不一会就十里飘香。他特意把鸡大腿留给卫檀两个,哪知道常正一一个人骗来吃了。
众人大快朵颐之时,卫璇走了过来:“我想问你一个字。”
他本想要佯作心情松快,可是心里的疑云实难压住:“便是你这个姓氏的栾字,可有什么特殊喻义么?”
正要回答的时候,慕容紫英也向他们走了过来,但檀弓并不避讳,以实言相告:“栾为天地十二正音之首,威严大道。邪怪闻之,上下摧裂,倾死灭亡。”
慕容紫英头一次听这种传奇的说法,便舌抵下颚,发出一个标准的“栾”来,没任何作用,他又喝出来一句含有十分呵责语气的,依然无事发生,回过神来好生尴尬,倘若真有其事,大家也都别正常说话了。
天枢开口道:“此乃神道圣音, 非凡俗浊子之所可以佩,汝不可以秘法授之。”
可檀弓详细补充道:“集神面北端坐,想北斗七星覆顶上,两手大指箔中宫,取气五口。随我念……”
一串繁冗至极、长短不齐的无韵语之后,连慕容紫英的白老虎都在跟着念:“没驮喃吽嘢娑嘢贺。”
咒毕眼开,檀弓徐徐收功:“而后发音。”
那一个“栾”字吐出来,不远处的一众魔人,忽地滚到地上,哭爹喊娘起来。
檀弓默念:“回。”
魔人恢复常态。
慕容紫英沸然震惊,马上试了一次,效果逊了好几重,但还是很久没从巨大的震撼中脱出来。
能否发出正音,极其考验修士的为人品性。檀弓点头道:“公为至诚君子,百中无一。”
慕容紫英性情浩然不阿,行侠除恶乃是心中第一要事,忙问:“倘弟子日夜勤加练习,可也有一日能使出高师方才的五成威力么?”
檀弓说自己远远没有发挥出这个栾字的全部力量,但是鼓励他多用多练:“功至一成,上通神真,至三治伏群邪,至五役使神将,至大圆满,九天日月相拱照,南斗北斗推五行。”
慕容紫英大叹道妙,忙追问:“那既有正音,是否有恶音呢?”
花树晴红欲染,远山雨青如滴,檀弓的两眉郁郁含烟。
“是‘巴’音。”
“原来如此。可是这正音令邪魔丧形,那恶音岂不是也能大克我等正道?”
檀弓点首称是。
但看卫璇拿着勺子,在汤盅里搅来搅去,貌似漫然问道:“那这两个字连一起呢?是属正还是属恶了?”
檀弓目光春雷乍惊。
卫璇没再多问,众人加快脚程,再过了半个时辰,王含贞忽然大喜若狂:“哎!是那个大姐姐!我们到了!”
凌空飘下一道女音:“请各位道友宽坐片刻,等待其余道友到来。”
地上摆了八张石案,每张案几的一圈有七块蒲团,桌上除了花茶果酒之外,就是笔墨纸砚,不知一会又要出什么考题。
众人都已坐下,还剩两块蒲团,一块是金丝草做的,一块是红花鼠尾草。金丝草虽然名贵,但只是样子鲜亮,坐久了会很不舒服。
卫璇拿了金丝草的,将另一块最软的拉到自己身旁,对檀弓柔声道:“坐这。”
他推推王含贞,令他让些空子。王含贞即便坐着,下盘仍飘得很,这一下子马上歪倒,两手一拽,抓的居然是栾道友的袖子。
栾道友自然纹丝不动,慌的是王含贞。
表台这样看他干什么?忙斗然移开一尺。
彼时云如露坐不安宁,满心是他的宝贝本命剑,就入了定免得乱想;常正一求陈天瑜替他向黄承宏美言两句,陈天瑜不好直接拒绝,只说入竹打坐去,常正一竟也跟去。还剩下的人里有脑子的,就只有慕容紫英。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偷看三人,拿出在明净台刻录的两行古字,此时闲来也无事,便喊卫璇与他一起来解密,把人叫过来以后,私下对他笑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